朱翊钧一怔,点头应了。于慎行是张居正最赏识的学生之一,可是自从夺情一事后,他俩就崩盘了,没想到先生会荐他。
“我死后,张盘凤必会更改新政,你不可让他再进一步。”
朱翊钧喉咙有些干涩,点头应了。
张居正目中微有笑意,说道:“你心中藏了不少事,却从不开口,张盘凤大才却保守固执,罔顾国是。”
张四维担任阁臣期间,一直是张居正的心腹股肱。但朱翊钧却是知道张四维曾出现在高拱的名单上,他自始都是高拱的人。
“皇上不是学武的料子。我也不喜你把时间浪费在练武上,你不需要有多好的功夫,身为皇帝几乎用不上什么武功,你的战场是在面对朝政,党争,敌国,剩下的事自然有臣子为你解决。”
“你性格一曝,喜好玩物。我死后,需要更加勤于朝政,勉励自省,成为太平盛世的明君。如此,我则九泉之下,亦当含笑。”
莫哭,莫哭。
“我早说过你性子不好,你是皇帝,天下生杀予夺大权,都在你手,不可偏信,不可慈悲,你要是个好皇帝。”
张居正顿了一顿,像是还有话没说完,吐字竟愈来愈清晰起来,成篇讲话,要把能说的都交待完。
“春三月叫花子闹事,户部赈济各府州县,你不能只听各府衙门的奏折,如今的官员,弄虚头说假话的太多,应该让吏部与户部,会同通政司三个衙门,委派官员下去查访。”
“半个月前我曾见过督查御史的奏章,弹劾大明、真定两个府的知府欺瞒朝廷压榨百姓,建议将他们拘谳问罪。我因病重不能拟票,只口头表达同意,皇上回宫就责令有司立即将这两名知府押解来京专案审理吧。”
“西北破坏严重,王宏上疏拨款重建民舍,他能力不错就是有些不够实诚,以后但凡他向朝廷伸手要钱,需折上一折,这次他要四十万两,咱就给拨二十万两吧。”
“戚继光是虎将之才,等朝廷安定了就将他放回蓟州,永震边境才能让他发挥所长。”
……
大限临头心里还想着国事,满朝大臣,除了眼前的张居正.还能有谁?
枯槁的声音从喉咙哽出,像是刺骨的冷风,吹的人胸骨发冷。朱翊钧悲不自胜,听的用心,每个字都牢牢记在心底。想着此刻就是诀别,鼻子一酸,眼泪簌簌往下掉。
又想到哭了先生会不高兴,死命的眨巴眼睛,不让它掉下来。
此时,张居正表面上平平静静,神采奕奕,但内心深处已倒海翻江。
只见他凸起的喉节滑动了几下,吁了口气,道:“我这个顾命大臣,已是当到头了。执政十年,为朝廷社稷,为天下苍生,不知得罪了多少簪缨世胄,势豪大户。如今我已是油干灯尽,也许要不了几天,我就人土为安了,那些仇视我的人,便会伺机反扑,但我已是毁誉不计……”
“高胡子能舍下一身剐,我又怎能输给他。等我死后这把老骨头皇上就拿去罢,只是家中80多岁的老母和不成年的幼子,望予皇上照顾了。”言外之意,他为了成全朱翊钧连抄家灭族的事都认了。
朱翊钧闻言心中一颤,压下心底骇异,扯嘴干笑道:“你不要胡思乱想,有我在,那些浅滩里的虾子,怎么翻得起浪来。”又忙打趣道:“你又乱小瞧人了,我可是张太岳的徒弟,厉害着呢。保证让那些文官们统统闭嘴,乖乖听话。”
张居正眼角俱进浑浊,眼神也黯淡许多,脑子已经晕眩,连朱翊钧的话都有些听不清了。
朱翊钧眼神空洞,想说些什么,道:“秦孝公有商鞅,刘后主有诸葛亮,宋神宗有王安石,我有张居正,先生做的这么好,宰相之杰,当之无愧。”
这个评价不低。可以说是,自春秋以后,直至今日没有一个人超过他张居正。他也觉得自己干的很成功,但得到了皇帝的认可,莫大的委屈也值了。
“老臣……愿辅佐……圣明天子于……复来世余年。”张居正缓缓说道,闭上双眼,枯槁的眼眶流出了热泪。
朱翊钧笑道:“好极!好极!咱们来创个太平盛世。”
“老师?”朱翊钧轻声唤了句。
摇了摇张居正。
莫哭,莫哭。
柳絮纷飞处处,夏风轻轻拂过,漫天飞花的浪漫情景,落了谁的肩头,粘上谁家衣。
第三十八章
万历十年,六月二十日,被病痛折磨近半年之久的张居正,终于带着无尽的忧患和未竞的事业,怆然离开了人世。
文武百官停朝一月,谕示礼部设九坛制祭——国葬规格。
张居正辞世后的第二天,朱翊钧又敕命给他赠官上柱国,赐谥“文正”。
于七月初移榇南归,棺盖在如山成海的哭声中送离了北京城,数以万计百姓跪地痛哭,满城皆恸。
“冯保又跑到白云观去了?让他没事少喝那些劳什子的神仙汤。你看,如今先生的灵柩一走,他就病倒了。”
“皇后身子不好,朕最近事多,她得自己多注意。”
“刘大刀要回来了。这一仗打得可真够久,可惜先生看不到了。”
“潘晟入阁被弹劾了。这事儿内阁先拟票,于慎行当首辅也半月了,怎么还要问朕。”
“辽王妃上书伸冤,辽王府抄家产无数,据查全入张家。”
“这是今早送来的?”
梁永点头道:“是。”
朱翊钧两指轻点眉心,御案上摆放很多奏章,多数是绿皮小本。
从前内阁张居正一人说了算,凡遇大事找他商议。如今内阁三人决议,难免踌躇不定,于慎行空降首辅,根基未稳,还不敢擅权自用。张四维久居次辅,虽羽翼丰满却不可越俎代庖。申时行铁锅顶头,窥测风向从不妄言而近日上疏的奏章却也是不好决议。
“这是什么?”
梁永笑道:“皇后娘娘着人送来的雪梨汤,特地吩咐奴婢记得让您尝尝。”
朱翊钧头也不抬,本就烦躁的心情,闻言更是头疼不已。那一堆的奏章中有不少是再行选秀立妃,帝后成婚三年,到如今尚无子嗣,他不着急,多的是人坐不住。首当其冲的便是后宫的两位太后,他们太想抱孙子了。
少顷,朱翊钧对着看不完的文书,眼目间带着几丝疲惫。手中的金笔带着浓厚的墨香迟迟不曾落下,叹了口气,啪的合上连同邸报放置一边。
一眼扫过那些奏疏,眼神闪烁。暗暗下定决心,新政绝不能废。大臣们弹劾的奏章,自己如果留中不发,显然有损帝王的形象,但是如果加以批注,又趁了他们的意,势必会愈加得寸进尺,到时候,该如何挡。
梁永在一旁连忙整理好御案上的邸报和奏章,见朱翊钧没反应才抱了出去。这些都是要退回内阁的。
三日后,那些被打退的奏章再次被炮制一番送到了东阁。
云南道御史羊可立弹劾张构陷辽王,其家产不知所踪,请旨都察院彻查。
江西道御史李植上疏弹劾冯保十二大罪状。
广西道御史杨寅秋上疏吏部尚书王国光六条罪状。
兵科给事中顾允上疏蓟镇总兵事权之重,为天下总兵之首。戚继光将官久任理应调配他处。
……
张居正柄政十年,几乎所有衙门中的重要职位都有他的亲信,而最得他青睐的却只有戚继光与王国光二人。正如他说言得罪了太多的簪缨世胄,势豪大户。
事情发生变化,不是张居正的掌控力不行,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需求。即使是国家法令,传到地方上也常会发生改变,他的意志不能挡了别人财路。
两日后,羊可立杨寅秋等人接连被罢黜,戚继光被留京城,任职的旨意迟迟未下,官场中人一时还看不清皇上的真实目时,随着吴中行、张翰、邱橓、邹元标、沈思孝、艾穆等人的再度起复,其中最为张居正所厌的邱橓,提拔为了都察院副使。
在这个时期,京城各大衙门人心惶惶,几乎所有官员,都在密切注视着皇上的一举一动。而旧党和反张人士似乎达到了某种默契,弹劾折子是一道一道的来,而只要经过都察院审核确认无误的折子皇帝来一道准一道。
他们打算像这样一个一个的挪开张居正留下的‘基石’。
新政仍在继续。
短短的半月后,徘徊在宫门外的官员日渐增多,近日妄想击鼓闹事的言官也被锦衣卫拿下。 自张居正去世,朱翊钧亲政之后,慈圣太后呆在慈宁宫里已经很少过问国事了,朱翊钧批览奏折也不再需要向她请示。
而当朱翊钧大张阔斧调动官员时,慈圣太后只让邱得用捎了句饶有深意的话。
“皇上,凡事都要多多琢磨。”
再过几日,又一个爆炸性新闻在京城传开:大太监冯保请旨回南京守孝陵。
在这个非常时期,最能从种种细微末节处感受到祸机四伏的人,当还是冯保。这位数十年来在大内争斗中一直游刃有余的老公公,这一下算是真切地感到了大限临头。他稍想后,便明白了:皇上动作这么大。原来目标还是他,最后就这么生吞活剥收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