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夕如流光阴荏苒,每日都要这般议政,论折,看邸报,今日依旧。
冯保托着腔又念完一篇邸报,看了眼朱翊钧,才清清喉咙笑道:“奴才离了乾清宫,就见李老太爷风风火火的来找慈圣娘娘,才知道皇上您把李千户给贬了,这粮秣官可是个苦差事。”出口的话看似随意,却是若有所指。
东厂和锦衣卫是明朝两个特殊的组织。监察百官,武清伯不过是个由头,任何风吹草动又怎么瞒得过冯保的眼。
这话一出,朱翊钧瞥了眼冯保,对着张居正峻声道:“如今江西事了,胡椒苏木的事,元辅可有章程。”
折俸的事,张居正不知道在心里头琢磨多少次了。他把朝廷大政官场利弊的事说给朱翊钧听,可惜沟通不了。与其各持主见,倒不如各退一步。张居正捋捋长须,转向冯保说道:“明天是什么日子。”
冯保不知张居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脱口说道:“一月二十。”
“既然如此从本月开始的折色银,全部改成实物折俸。”
每月的二十号就是发俸禄的日子。
朱翊钧闻言点头同意,蹙眉又道:“勋戚权贵全折,京官半成。”
张居正伸手摩挲这额头,冷静思考答道:“这件事执行起来恐有阻力,想找岔子的人多得是,半成也好。有对比官员的不满多会少些。”
冯保在一旁听二人谈完胡椒苏木折俸的事,脑子里闪过李高黝黑油滑的模样。他们像是忘了般避口不提,转手就封了武清伯一家的嘴。
以武清伯那苍蝇虽小也是肉,掉到钱眼里翻跟头的性子,还不知会怎么闹,慈圣太后怕不会这么简单了事,而若是折了俸禄,那……
“大伴。”
“大伴,快去拟旨。”
冯保心中各种担心复杂,千思万虑,朱翊钧唤了两声才回神。连忙朝朱翊钧一拱,歉意道:“皇上,老奴走神了。”
朱翊钧摆手,说道:“无事,下旨去罢。”
张居正坐在一侧,他喜欢观察别人,此刻就一直在观察着皇帝和冯保的表情。这会儿冯保起身拟旨,对上了张居正的眼,眼神不亢但锐利深邃,神之又神恍惚一眼能把人看透。
冯保神情一怔,半晌才扯了个笑眯眯的脸。转身去了一旁的小案边去。
刘台抢功骂师,三人闭口不提。
张居正本想故作辞官还乡刺激皇帝,他在重建明国上兢兢业业,呕心沥血,如今帝国蒸蒸日上,皇上也已长大,开达明事,政务上张弛有度,但现在终究还是离不了他。张居正两朝不如意,如今官至极品,摄政更是问心无愧,宦海沉浮数十年,所做不过国富民强尔,纵是他日身死又何妨。
不过他后又觉得没必要,他连死都不怕还会在乎这点面子。这些言官有的是办法搞死他们。
文官集团是个隐患,大批言官成群结党,抱成团。偏偏明朝不轻易杀言官,罚又罚不怕,打又觉得光荣,没看正德皇帝都斗输了吗?
朱翊钧一心想张居正和言官对上,哪还会帮忙和稀泥,没添油加醋就不错了。
翌日晌午,内宫中旨。
辽东御史,抢功近利,逾权夺职,大逆不道,打入天牢。
妙手老板
京师东安门之北 东厂
一人匆匆走进一间古朴肃穆的屋子,里面的设计很简单,没有奢华的装饰,也没有昂贵的宝器,其中最引人注目就是大堂内正中挂着的大幅岳飞画像了。
屋内点着熏香,烟雾缭绕。
这是东厂。不像外界传闻的黑暗,残酷,吃人不吐骨头,反而看起来严谨精干,调蓄不乱,但其中暗藏的隐晦和血腥又有多少,却是不得而知的。
屋内椅子不多,岳飞图像前方就放了一张椅子,一个身形微胖,面目和善,发须泛白的人坐在那,此人乃冯保。
冯保接过一个精致小巧的陶壶,浅酌了口,惬意道:“这奶,子和牛乳比确实好喝多了。”
邱得用闻言,邪笑道:“可不是,奶,子又香,味儿又浓。知道冯公喜欢,你手上这壶。可是我刚从礼仪府最嫩的奶娘身上挤来的,可不是琼浆玉露嘛。”
邱得用是慈圣太后身边的红人,乾清宫秉笔太监。
“最小的。”
“难怪味道这么好。”
冯保说完自己就哈哈大笑了,邱得用也跟着笑。
皇城北头,有一处戒备森严的大宅子叫礼仪房,是一座专为内廷皇室供应人奶的常设机构。这□□府直接归司礼监管辖,掌印的官名叫礼仪房提督。按规定,一年春夏秋冬四季,每季选奶娘四十名,一季一换。隆庆皇帝爱吃驴肉不喜人奶,礼仪府就搁置下了。
直至最近冯保禀告李太后,为了给朱翊钧补身子才再开礼仪府,从此就离不开它了。
冯保打了个鲜鲜的奶隔,道:“那个吴一赫最近在忙些什么,怎么最近都不见他。”
吴一赫是京城首富,在皇城很混得开,连张居正的管家都能攀上关系,邱得用与他处的也不错。
邱得用道:“自从上次在帘子胡同分开,就再没见过了。听说最近在找船出海,冯公怎的?”
冯保蹙起眉头,斥道:“你个没卵蛋的,没事跑帘子胡同去干嘛。娘娘最不喜那肮脏龌龊的地方,我都尚且要夹着尾巴,你倒是净做些花呼俏儿的事。”
邱得用一听就知道自己患了忌讳,一哆嗦,道:“冯公,您看我记岔了不是,苏州胡同是苏州胡同,我哪会去那地方。”
慈圣太后并不是一直风光无限,穆宗皇帝曾爱惨了一名鞑靼美女奴儿花花,但自从奴儿花花被言官搞死掉之后,穆宗皇帝又恋上了娈童,经常流连帘子胡同。自那后,穆宗皇帝就再没和慈圣太后亲热过,一个女人那方面竟然输给了男人,她像是被大黄蜂螫了一口,臊的没脸见人。
没多久穆宗皇帝就长了疮,她更是坚信里边有邪毒,想想都恶心。
冯保没有再接腔,岔开话题道:“吴一赫要多少船?”
邱得用笑道:“大概十来艘。”
“别说大概,得空去问问。”冯保思索了下,道:“最近太仓出了批新船,刚巧广东府有商船出海,让他弄船倭国的洋布来,一路免税,问他放多少。”
“成,我等等就去。”邱得用笑的狡猾,道:“明个就能拿回来,我和他打交道都是先拿钱后办事儿。”
“这样就好。”冯保又道:“你等等给张先生府里也送去些□□,他干事多最该补补。”
“冯公放心,娘娘早叫我去了,一天跑三回呢。”邱得用说着,忽然□□道:“我看张先生现在哪还故得上咱的奶水,元气大伤他也能补回来。”
他的表情太邪恶,冯保一激灵,问道:“你说什么。”
“听说张先生找了个相好,美得紧,如今打得正火热呢。”
冯保一怔,看着手上清白的奶水,心头像被什么东西螫了一口。
这时,东厂大门外闪进了一人,行色匆匆健步如飞,却能气息不乱,步伐稳健。
“出了啥事!”
“厂公,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和储济仓的守备打起来了!”
*
东大街有这么家店。
店外匾额上空空如也,窗门大开。里面东西不多,一个柜台,一个算盘,一张桌子,外加两坛酒,就什么也没有。
但这还是一家店。
朱翊钧一进门,看的是一个很胖的人,懒散的躺在宽大而舒适的太师椅上,极是享受,却眼神迷离,明显神游太虚。
他长相并不好看,但并不让人讨厌。很胖但不腻歪,反而感觉很有福气。年岁不大,却不见青年人的活力,周身一派慵散、闲适的气质,给人很是生活惬意的感觉。
不知多久,那人睁开双眼,慢吞吞道,“贵客临门,不知所谓何事?”
“常听人说,东大街开了家店,店家是鲁班传人,不论什么机关工具都能办到。我算是慕名而来,想看看你的本事是不是和你的名声一样响亮。”
“阁下记错了,我不是店家。我没这个本钱,所以从不做生意也不开店。不过只要你说的出,就没有我做不了的东西。”
那人,神色平淡,言语淡淡,却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傲气和自信。
朱翊钧笑而不语,从怀中摸出了个东西,再抽了张纸递给他。
“如何?”
朱停眼中精光只是一闪,便即敛去,看着朱翊钧,续道:“小道也。”
花玉楼一直站在朱翊钧的身后,虽然不知道那张纸上写了些什么,却看到了他手上拿着的东西。
通透无暇两面看,温香软玉入眼来。
那是块莲叶形的玉。
一块晶莹剔透,虹光萦绕的黄田美玉。正面雕有翻飞盘龙纹,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五爪金龙,气势如虹。反面刻有‘绍休圣绪’四字,字体浑厚高古,劲健雄奇,意态跌宕,苍劲峻逸。
此物价值连城也。
花玉楼知道这方美玉的来历,这是朱翊钧被册封太子时,先皇赐给他的。
那人接过,在手中上下掂量掂量,只瞟了一眼,也不细看,抬头看着这位贵气逼人的公子,神态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