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内阁的几位阁老,六部的尚书也已纷纷赶到。全都围到了,穆宗帝龙榻的周围。
因为,此刻他已气若游丝,早已无力回天了。
朱翊钧赶回宫中,听到这消息,如晴天霹雳。
当看到穆宗皇帝苍老憔悴风中残烛的躺在御榻上,朱翊钧吸了口气,跪在他的床前,面露悲戚,双手握着穆宗帝直冒冷汗的手。
穆宗皇帝看到朱翊钧的到来,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他紧紧的抓着朱翊钧的手,两双相似的桃花眼同时都蓄满了泪水,心中千思万绪最终也化为一叹。
他年不过四十,没想到。如今大限将至,诺大的责任和重担,他还不曾为这孩子安排好一切,他还不曾教导这孩子为君之道,帝王之术,思及此处便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穆宗皇帝停止了咳嗽,连忙又抓住高拱的手,临危托孤般的说道:“以天下累先生。”
恍惚还觉不够,又对朱翊钧说:“事与冯保商榷而行。”
朱翊钧听罢连忙点头,生怕他错过。
“遗诏与皇太子。朕不豫,皇帝你做。一应礼仪自有该部题请而行。你要依三辅臣并司礼监辅导,进学修德,用贤使能,无事荒怠,保守帝业。”
龙榻上的穆宗皇帝因多说几句话,多闻几个字,便又反复咳嗽,更甚手捂着嘴的丝帕已沾满了血迹。
“皇……皇上!”周围人大惊失色的叫到。皇上这都咳血了!这还了得!?
朱翊钧只觉得这血触目惊心,很是刺眼,很是吓人。
这时,穆宗皇帝眼中忽然闪过一抹陌生的情绪,蹙眉低声在朱翊钧耳际说了几句。
朱翊钧眼神一凛,正想说些什么,只感那双紧握的无力的手,突然很用劲的抓牢他,随后又慢慢僵住。直到松开。
朱翊钧似是发现了这一变化,身体紧绷,双眼直愣愣的看着穆宗皇帝,在他面前猛烈的咳嗽两声,脸上一片痛苦。随后,便是一抹放松的神态浮现在他病态的脸上,眼神也不似浑浊,慢慢的涣散,整个身体也慢慢的,无力的,躺下。
“父皇”朱翊钧伸手摇了摇穆宗皇帝。
“皇上!~”
一时间,整个皇宫嚎啕大哭,场景凄惨。宫女太监,妃嫔娘娘,文武大臣,纷纷跪了一地,榻帘后的李贵妃更是不顾礼仪的冲了出来,直至哭晕了过去。
殿外,丧钟瞧起,天下只闻,当今圣上驾崩了。
朱翊钧倏然落泪,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才被幡然醒悟,没想到就死了。
或许朱翊钧的话并不能改变什么,但他要的是态度。
嘉靖皇帝听术士的说,一处不可二龙,能把穆宗皇帝赶出皇宫,三十年不见一面。穆宗皇帝从小没父爱,这满腔的爱意宣泄在朱翊钧身上。
只是没想到,或许穆宗皇帝最后的日子也很伤心失望,他没想到爱重的儿子,最后会希望自己去死。
他生活适应的很好却迟迟没代入角色,等到绝望的时候他才有了惧色。朱翊钧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穆宗皇帝从未亏待过他,甚至溺爱有加,真是昏了头了,想一巴掌抽醒自己。
朱翊钧思及此处,呼吸急促起来,大口大口的喘气,那股悲苦的劲儿来了,放声嚎啕大哭。
没想到短短几年,他也变了样了,皇宫真是个会养人的地方。
四岁前,没有请先生穆宗皇帝亲自一句一句教他读书识字,穆宗皇帝生活上一切从简,粗衣素食,但对于朱翊钧却没有一点委屈。
六岁时,册封皇太子,本该低调举行,却难道铺张,东宫修饰精致华美。
八岁时,本应出阁讲学,穆宗皇帝却怕他求学辛苦,力排众议,迟迟不定。
对于他诸多不可规矩的请求,都一一应允。
哪怕每次都扯谎偷跑出宫玩耍,穆宗皇帝都不曾责罚过他。
穆宗皇帝初登基时,勤政爱国,勤勉自制,不是个多有才的君主但也不是昏君。
朱翊钧第一次见到穆宗皇帝是在乾清宫,那时的父皇三十岁,国字脸,眉角修长,眼若桃花,长身玉立,是个实打实的美大叔。
穆宗皇帝是个节约的皇帝,对朱翊钧就赏赐频频。背了篇文,有赏赐。写了副字,有赏赐。哪怕一句关心的话,都会有赏赐。
杨博看的对,朱翊钧是个心杂的人。
他气的时候会想人不得好死,这会又在悔恨想他的好了。
国丧,明皇帝驾崩,全城带纱,停棺守灵七日。
七年前,嘉靖皇帝驾崩时,朱翊钧也守灵,当时觉得这些古人特假特傻。当皇帝了指不定多开心,如今他也成傻子了。
放声大哭,哭累了没泪了,就扯着嗓子干嚎,嗓子嚎哑了,灌口水接着来。
穆宗皇帝也这么干过,哪怕他和嘉靖皇帝关系还没朱翊钧这般要好。
朱翊钧想的很多,他不光想着穆宗皇帝,还想自己爸妈。
初到异世,他哭过。无他,想爸妈了。挺悲哀的就一个孩子还没了,他们该哭成啥样!
朱翊钧被压抑久了,终于能发泄一次,干嚎都能吼的让人侧目。
一旁的小世子功力极深,也被震得嘴角抽搐。
朱翊钧缓了下,悲恸劲儿也消得差不多,准备再来一轮,没想到就被人刹车了。
登基为帝,九五至尊。
皇帝!
这是朱翊钧最想要的事。
但,或许穆宗皇帝驾崩时最担忧的就是朱翊钧了吧。
自古主幼臣必强。太年轻,注定被人把持,这个喘口气都要再三思量的朝堂,这个连穆宗皇帝都有些难以掌控的大明皇朝,这个十岁的孩子怎么做皇帝!
登基
隆庆六年六月
晴朗湛蓝的高空万里无云,像碧玉一样澄澈,纤云不染,远山含黛,和风送暖。
今天,是个大日子。
乾清宫
“皇上,该去太和殿了。”
一身着明黄色的衮服的少年端正中央,满是纠结的扯着身上的服饰。
朱翊钧挺着腰再来回走了几遍才松了口气,龙冕前的珍珠走不稳老是抖来抖去,真想一把给扯了。
一个小太监走了进来,递给了朱翊钧张纸。
“什么”
梁永答道,“张大人让人送来的。”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此时梁永是内廷随堂太监。
展开纸条,满满都是字。洋洋洒洒的一篇宣誓词,励志文。
没想到大学士也会作假。
朱翊钧折起来宝贝的揣怀里,说不定等等就用得上。
少顷,一派盛装的陈皇后和李贵妃相协而至,来到看望即将荣登大宝之位的皇帝。
陈皇后端庄的站在一旁,李贵妃则上前整了整朱翊钧的礼服,扶了扶龙冕,确认妥当了,又忍不住红了眼。
朱翊钧一见,哭笑不得道,“母妃,别哭。大喜的日子,您要哭了,我都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
李贵妃用锦帕拂过眼角,听到朱翊钧的话,正色道,“莫说胡话,你是皇上,等会既不该哭也不能笑,莫叫人看了笑话。”
朱翊钧脸上一紧,忙道,“是是是,儿臣知道,只是随便说说,随便说说的。”
陈皇后在一旁见了,“妹妹也别说了,还是让皇上早些去吧。”
李贵妃微微点了点头,便站在一旁不再说话。
丧礼一完,诸侯王就要离开京师回封地,老实的早早便回去,有心思的就打着帮点小忙的名头,赖着不走。
益王世子丧礼结束就随益王回了太平。
益王急着赶回营地,连日赶路不料适逢大雨,一念也多年未陪儿子,自在驿站歇下。
益王看着星眸朗目的儿子,端详了半晌,才开口道,“在皇宫呆的如何。”
小世子笑得亲切,道:“尚可。”
益王仔细的看着小世子,确实没委屈的神色,才放心道,“同皇上相处的可好。”
小世子道,“尚好。”说完见益王蹙着眉,又笑眯眯道,“父王放心,堂兄不是郑公,心宽的很。”
益王闻言却是不信,叹了口气,道:“你该叫他皇上。”
小世子不作回答,笑得有礼。
益王有感同儿子相处生疏,没见一丝亲密,甚是感慨。
那夜,驿站外白鸽飞至,继而有人纵跃而出,白影如天际苍鹰,消失在夜空之中。
*
吉时已到,朱翊钧坐上了乾清宫门外的龙辇。一队伍的人浩浩荡荡的前行,还未到达太和殿,便听到城楼上的钟鼓适时响起。
少顷,满朝文武大臣们此时都身着朝服,停留在午门外的广场上。
朱翊钧一见黑压压的人群,不禁动容。在内侍的引导下,来到了太和门,做祷告。
足足发了半个小时他才念完这份冗长的祷告,里面的内容可谓繁琐至极,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有,包括替大明的臣民向天祈福,祈祷天下风调雨顺等等一大堆的琐事。
片刻,朱翊钧才在满朝文武的恭迎中,终于再次走动了,跨过宏伟而又高大的拱门,踏进了这传说中的太和殿。
朱翊钧的目标是太和殿正中间的那张黄金九龙椅。
眼睛还是忍不住偷偷打量这金碧辉煌的金銮宝殿,只见殿内上面是金色琉璃瓦,熠熠生辉。下边是金砖墁地,平整如镜,光滑细腻,像是洒了一层水,发出幽暗的光,巍巍的太和殿,金光四射,甚为灼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