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汗。小鱼儿完全无法想象“梦魔一走,书仙就哭”的情景,却听梦魔接道:“那时我并未意识到自己的魂魄不全,仍认为自己是‘江小鱼的游魂’,心中想着的,仍然是‘去找小花’和‘还阳’,不想被一个傻子拖累。见他来缠,便挑明对他讲:‘我不是你师父,只是个过路的!你师父是谁,我根本不知道!听师父的话,乖乖在屋里修炼!我有急事,必须先闪了。’
没想到他听过我的话之后,竟咕登一声跪倒,砰砰砰连磕了三个响头,央求道:‘师父,我决心改投在您的门下,求您收下我,带徒弟一起走吧。’”
“噗,”小鱼儿笑喷:“宁可背叛师门,也要跟着奶妈走?奶妈,你还真受欢迎啊~”
“走便走吧,”梦魔佯装无奈:“带着个傻子上路,虽然麻烦了些,倒也不算太麻烦。我本已勉为其难的答应了,但他在临走时才发现,自己的修行尽毁,竟已无力再化形出书境了。
我赶快趁机哄他:‘徒弟,没办法,你出不了书境,便先安心在书里修炼吧。好好练,等修炼千年、修成正果之后,师父再回来接你,好不好?’
他虽不大情愿,但听我会来接,便点了点头,依依不舍的放我走了。”
“等你千年后来接?明显是开溜的托词。这孩子还真好骗。”小鱼儿叹。
“一个婴儿,当然好骗。”梦魔道:“我出了书境,便大江南北的找出路,出路没找到,却巧遇了老爷子。”
“老爷子?那老爷子也能看见你?”小鱼儿问。
“能。在与你重聚之前,世上只有老爷子和书境里的书仙能看见我。”梦魔答:“起初老爷子并未对我透露真名。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我都不知他是谁,只知道他是个很有气派的老爷子,懂的事情很多,精神头却很差,整日抚着一只磨得掉漆的铁匣子、躺在龙椅上打瞌睡。
老爷子见到我似乎很高兴,说与我一见投缘,问我愿不愿在他手底下当差。我说‘不愿意,我要回家’,他也不勉强,还指点我进了五道门。”
“五道门?五道门是老爷子指点你进去的?”小鱼儿惊。
“对,他不但指点我进去,还把五道门送给了我,并授给我制幻之术。”梦魔郁郁道:“如今想来,也许从那时起,他便已开始算计我了。
老爷子对我说:你既执意回家,就在这些门里面随便逛、随便找吧,也许能找到回家的路。记住,人鬼殊途,如果在门中遇到了自己的阳魂,可以骗他、给他看幻像,但千万不要直接透消息给他,否则必遭五雷轰顶。
我觉着这五道门很新鲜,便一道道的推门去看。一推开‘土’门,就看见了书仙,却见他已染了重病,卧床不起……”
重病?鬼也会生病?小鱼儿半信半疑,却未搭腔,只听梦魔接着讲:“他病了,病得只剩一把骨头,蔫蔫的躺在床上,身边却连个熬药倒水的人都没有。他见到我非常欢喜,拉着我的手不知该说什么好,却已眼窝深陷、病入膏肓,似是快死了。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病,一问才知:在遇到我之前,他不会说话,也没见过人或鬼,一个人修炼,并不觉得怎样。但自从我教会他讲话、又走之后,没人跟他讲话,他便觉着周围太安静、寂寞无聊得要死。于是杂念越来越多,虽一心修仙,却修为停滞。修为停滞之后,想着修不成正果,我便不会来接了,非常心急,但越心急就越练不好。如此五十年下来……”
“五十年?”小鱼儿不禁吐槽:“奶妈,你太没人性了。自己大江南北的瞎晃,却把一个孩子丢在屋子里五十年?”
“我没想撂他那么久。”梦魔皱眉道:“那鬼差猜得有道理,书境很有可能是地狱的一角,时间过得飞快。我离开书境才个把月,那里便已过了五十年。”
小鱼儿叹了口气,听梦魔接道:“书仙心烦气躁,又出不了书境。于是某日便在书境中出了寝宫的门,想去屋外散散心,顺便看看屋外有没有人。
门外没人,是一座废宫,阴气却很重。那天他出门时又很不巧,是个阴天,没有月亮,阴气更是重得不行。
他没意识到危险,去了绣玉谷。一进花海,便被毒瘴熏晕,昏倒在地,却遇到了玉箫。
玉箫的年纪比他大、道行比他高,很可怜他,想救他,却出不了花海,没法送他回家。所以只教了他吸月排毒之法,命他自行回去运功排毒。
他支撑着身子,回到了寝宫。回去之后,很想依此法自救,可一入定就总梦见女鬼来找他索命,别说是修炼了,连觉都不敢睡,毒发日渐沉重,灵气耗损,身体每况愈下……
‘师父,徒弟是不是很不听话,很没用?’他病歪歪的问我:‘我虽想一直追随您,但我恐怕……是熬不到一千年……’话未说完便毒气攻心,再也叫不醒了。
急人。我见他命在旦夕,又不知该怎么治他,便去‘君’门请教老爷子驱毒之法。”
“‘君’门?是什么地方?”小鱼儿问。
“是那老爷子的住处。”梦魔答:“‘五道门’里的门,其实不只有五道,而是有许多道,可以说是无穷无尽,是个很庞大的迷阵。那时候老爷子腿脚不便,离不开龙椅,所以只要我想找他,一进‘君’门便能找得到。”
小鱼儿点头。梦魔接道:“我去找老爷子求助,他听过我的陈述之后,便对我讲:这是心病,你让他有了“杂念”,他才会病。治疗的方法很简单。他的怀里有一本书,那是他的记忆。你趁睡时把书取出来,将与你有关的页统统撕掉即可。”
撕掉?小鱼儿猛然忆起书仙的记忆里的确有许多撕页,暗惊:原来撕书能令他失忆……忙问:“你撕了?”
“撕了。”梦魔答:“我在第一页的书边上写下:神仙师父说:‘无论书里还是书外,都不要出门,先在屋里好好炼上一千年再说!’,便撕了他所有的“杂念”。
他的记忆被撕,痛得惨叫,醒来之后却完全忘了我。于是他开始专心致志的在月光下运功,排毒排得很快,却又变回了原来那个冷冰冰的书呆子。书呆子便书呆子吧。我看他没事,便出了土门,去别的门找出路。”
“别的门?”小鱼儿好奇问:“别的门里怎样?”
“各式各样,却又都大同小异。”梦魔闷了口酒,苦笑答:“五道门的水,非常深。门里套门,各门之间的幻境又都是相通的。每道门中的时间快慢还都不尽相同。金木水火土,只是我怕自己迷路,在进过的门上随意做的记号罢了。除此之外,我还养成了记笔记的好习惯。因为有许多幻境都非常雷同,仅有微小的差别。如果不把细节全写在纸上,仅凭脑子记,一定会记混。”
“怪不得你有本很厚的笔记,还把我的梦也记了下来。”小鱼儿笑。
“给你的笔记,只是咱们最初的二十几个梦而已,根本不值一提。如今我已记过几千个梦,若全跟你详细讲一遍,根本讲不过来。”梦魔拿出厚厚的笔记,翻开瞟了一眼又揣回怀中叹道:“我进过许多道门,但除了土门之外,里面大都没什么好风景,要么惨兮兮的,要么布满了血光。
被关、被辱、被骂、被罚、被迫杀人、发疯杀人。我一次次目睹白花被邀月打死、又被她救活,或者黑花被她气疯,出去杀人泄愤,清醒后又满眼惊恐的逃走,从痛心疾首到司空见惯,渐渐对人的生与死,有了新的看法。”
“哦?大师,您悟禅了么?什么新看法?”小鱼儿打趣。
“赖活着不如好死。”梦魔咂了口酒道:“看过二十道门之后,我已明白,五道门里装的,全是白花的记忆或梦。看了他的记忆和梦之后,我由衷的觉得:他的运气太差,落到邀月手里,了无生趣,还不如死了算了。非一根筋似的,忍到二十岁出宫,去见江小鱼一面干嘛?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的人,有什么好看的?不如死掉变成鬼,由鬼修炼成鬼仙,逃离轮回,一劳永逸……”
“所以你对书仙寄予了厚望,对么?”小鱼儿问。
“对。”梦魔答:“每次我看白花被打飞到墙上,内伤吐血,还必须咬牙说一句‘多谢师父赐教’之后才能晕倒,心中都会很恼火。此时再回‘土’门偷看一眼那书呆子,看他独自在书中慢慢修炼、默默看书,无人打扰、悠然自得的样子,心情就会好很多。
我不敢再出现在他眼前,怕再影响他修行。看他整日一动不动的晒月亮炼气,就像一株植物,又觉着很无趣,便试着写些笑话偷偷放在书案上,逗他乐。
他看过笑话之后,抿嘴乐个不停,笑得竟比白花还纯真。我躲在暗处看他笑得开心,自己也会变得很开心。”
出现了。梦魔话音一落,身后的墓中便飘出了一点鬼火。那鬼火落到梦魔身旁化作书仙的模样,垂眸看起了笑话来,看着看着,便抿嘴乐出了声,笑得果然比白花开朗得多。
“你可知他为什么能比白花笑得更纯真么?”梦魔边问小鱼儿,边用手背蹭书仙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