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是!”梦魔转回身来哭吼:“我挖了,新坟我挖了一百座!全是他!一个个都冷着身子,睡在土里,满身满脸都是泥,别说是棺材,连块盖脸的布都没有!太惨了,我验了验,他们年龄有大有小,死因各不相同,但绝大多数……都是溺死的。”
溺死?怎么会有这么多?小鱼儿虽知此言不可信,但见梦魔泣不成声,却不由得信了三分。
“小花,他终于实现自己的誓言了。为你死够了一万次,把自己烧得干干净净,一点儿渣儿都不剩了。”梦魔崩溃的笑骂:“呵,混蛋,你自由了!从此以后,你再投胎,便只会是一个人……”
一个人?!小鱼儿扳过梦魔的身子急问:“为什么会只是一个人?上天不是有诅咒,要我每世都亲眼看着他死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能不能讲明白些!”
“明白?”梦魔懒懒推开小鱼儿,醉笑道:“干嘛非要明白?明白了又能怎样?只会令自己更痛苦而已。”说罢转头打盹,似是要睡去。
“老兄,你很闷,对么?”小鱼儿嗅到秘密的味道,是不可能“难得糊涂”的,笑嘻嘻转到梦魔的面前,死缠烂打道:“诶,让哑巴鬼陪你喝闷酒,有什么意思?我既然来了,不如让我陪你喝上两盅,聊上两句,解解闷儿如何?”
“喝!痛痛快快的喝!”梦魔一听“喝”和“聊”,立时来了兴致,将酒壶塞进小鱼儿怀里骂道:“聊!对,好好聊聊!把我这几十年的际遇,全告诉你!爷爷我难受,也不能让你小子太舒坦!”
“哦?不舒坦,我倒要见识一下,怎么个不舒坦法。”小鱼儿边说边对壶饮了一口,忍不住赞道:“好香,这是什么酒?”
“桃花酿,你胡诌出来的东西,自己也不知是什么味道么?”梦魔皱眉骂:“没天理!一副傻乎乎的样子,凭什么每次你犯浑,都能瞎猫碰到死耗子呢?”
傻乎乎?小鱼儿心中不服,嘴上却奉承道:“对,我傻,那么不傻的梦魔老兄,好好给傻小弟讲讲,你不是丹青的王兄,却是我的地魂么?”
“丹青的王兄?那老爷子?”梦魔一听此人便怒火中烧,但那火气转瞬间又泄掉,只剩一声叹息:“唉,我怎么能和那老爷子相提并论呢?听过咱们的前世因果之后,我才明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算计了你,可那老爷子却算计了我。咱们两个,全都是输家。”
“哦?你见过那老爷子了?”小鱼儿试探。
“见过。不光我见过,你也见过。只不过咱们当时都是肉眼凡胎,没注意到他而已。”梦魔对此话题并未深讲,却道:“天魂与地魂相斗?扯淡!活人若是没受过什么大刺激,三魂本应是浑然天成、融为一体,怎么也不会相斗的。我在雪山元神出窍之后,虽阳气不足、经常飘出去找小花,但一受到惊吓,便也缩回到身体里了,与你并没什么差别,只相当于一双天目。你可知我是何时与你彻底决裂、成为梦魔的么?”
“何时?”
梦魔自答:“你对书通灵入梦,看见书仙伏于案前,不去探查梦境,又对书再次通灵的时候。”
丹青猜对了,那一刻很关键。小鱼儿问:“我再次通灵,进了八年前邀月的寝宫,那你呢?”
梦魔道:“我没能进去,睁眼后发觉周围并无变化,以为法术失败了,听到背后有响动,便回头去看。你猜,我看见了谁?”
“谁?”
“吊死鬼!”梦魔一惊一乍的讲:“那一次的吊死鬼,好像是黑花,怨气超重,死相超难看,舌头伸出来那么长,眼睛凸出来那么圆。我冷不丁回头瞧见他在梁上打晃,抬头一看他的脸,一吓,便被他抓作了替身,吊在了梁上。”
在讲鬼故事?小鱼儿半信半疑,附和着问:“怪不得你那么怕吊死鬼呢。那后来你又是怎样脱身的呢?”
“脱身?”梦魔道:“我被缢住,是无法自己脱身的。朦朦胧胧之中,却被一位没看清脸的神仙救了。那神仙没言其他,只交代我好好照顾书仙,便走了。”
又有神仙?小鱼儿猜:“于是你听恩人的话,在房中照顾了书仙三百年,所以与他的感情很深厚,对么?”
“傻乎乎的待在一间屋子里三百年?怎么可能?”梦魔嗤道:“老子缓过气来,上前跟那书呆子打招呼,却见他只顾慢条斯理的炼气,根本不睁眼,我拿手在他眼前晃,他也没反应,非常纳闷。回头一看才发现,我的魂形竟还挂在梁上,根本没从梁上下来!”
“没下来??难道……”小鱼儿猜:“那神仙无力救你下梁,便只帮你把元神从魂形里抽了出来。你的元神二度离魂,没有魂形,所以连鬼都看不见你?”
“小子,记性还行。我教给的话,你还没全忘。”梦魔点头道:“可当时并没有人指点我,我完全不懂其中的玄机,见那书呆子不理我,便不再管他,去看门外的状况了。
门外是‘五年前’的移花宫。宫里有五年前的花无缺、邀月、还有许多活的和死的宫女,却没一个人或鬼能看见我。于是我便跳崖回了恶人谷。”
“跳崖?您抄近路的手段还真高明。”小鱼儿笑。
“老子本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跳一下崖就可以醒的,结果却没醒。”梦魔叹:“我跌到青云峰下,屁股摔得很疼,却毫发无损,见恶人谷就在眼前,便回了家。
回家之后才发现,家里的情况也一样。有五年前的江小鱼、铁心兰、江枫、和许多活的或死的恶人,就是没一个人或鬼能看见我。不光看不到,也没人能听到或摸到我,仿佛我已完全透明、完全不存在,全世界都发现不了我了似的。”
“全世界都发现不了?”小鱼儿叹:“那岂不是很无聊?”
“对啊,只能飘来飘去、看过去的自己与铁心兰打闹、谷众化成的恶鬼们互咬,既插不上手,也插不上嘴,无聊得令人抓狂。”梦魔道:“于是我静下心来思考对策,又往少主寝宫走。盘算着先想法子把吊在梁上的魂形放下来,还一次魂,起码让鬼能看得见我,也比谁都看不见要强点儿吧。回到寝宫一看……”
“又怎么了?”
“书仙出事了。”梦魔叹:“那书呆子不听神仙师父的话,傻乎乎的走出了寝宫的门。一出门就被一群宫女化作的厉鬼围殴。那群女鬼都是被黑花杀死的,怨气冲天,出手很重,三五下便把他的魂形打散,跟铁门前的惨剧类似。好在那次他离原形不远,魂形虽散,元神却及时逃回了书里,才没灰飞烟灭。”
“书是他的原形?”小鱼儿问:“他不是失忆的黑花,而真的是一只书精么?”
“书精?小朋友,这你就不懂了吧。”梦魔道:“鬼为无形之阴物,若要在阳间存留,必须有个实物的凭依。尸体、牌位、玉箫、魔剑、簪子、房梁或书册都行,必须得有一个。如果没有,魂气在白天便会散得很快,熬不了多久就会散尽了。”
小鱼儿点头,听梦魔接着讲:“他的元神逃回书中,我不放心,便也跟着他钻进书里。进书一看才发现,书里和书外布置得一模一样,都是那间屋子。那书呆子被打得鼻青脸肿,趴在床上直哭。我走到床前去看他,他一见我,却怕得缩进了床角。”
“怕你?他能看见你了?”小鱼儿问。
“能了。我们的元神同时附在书上,便能在书境里看到彼此了。”梦魔道:“我见他捂着头、瑟瑟发抖,便对他讲:‘别怕,我不打你’。他便不再抖了,只警戒的盯着我看。我问他‘那些宫女打你,你为什么不还手?’他茫然摇头。问他‘知不知道她们为什么打你?’他茫然摇头。问他‘被打时疼不疼?’他肯定的点头。连句话都不会讲,就像是个傻子。
仔细观察询问之后,我才明白,他失掉了所有的记忆,除了看得懂字、听得懂人话、会照着口诀炼气、很崇拜师父之外,什么都不记得,连他自己原来的长相都不记得。有时会好奇的去照镜子,见镜中映不出自己的鬼影,才有些遗憾的走开。”
“真可怜。为什么会这样?”小鱼儿不懂。
梦魔道:“我当时也不懂。但现在看来,他应是被人灌过了孟婆汤。”
孟婆汤?是丹青?丹青进“土”门给五年前的黑花灌了孟婆汤?他作了书仙的神仙师父?把梦魔从梁上救下来的神仙也是他?小鱼儿脑中瞬间闪出一连串的假想,梦魔会意的笑笑,彼此心照不宣。
196 护花使者
“于是,有个被毒傻了的伤者需要人照顾,老子终于有活儿干了。”梦魔道:“他崇拜神仙师父,我便谎称是他的神仙师父。在他养伤之时,守在他床边,与他聊天,教他说话,在纸上画图,跟他讲书上写的那些词,究竟是什么形状、怎么用的。
他本就听得懂人言,只是被抹去了曾与人交谈过的记忆而已。所以我一逗他说话,他一练习,很快便能把话讲利索了。
他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心智却还像个婴儿,非常爱笑,用逗泥鳅的手段就能把他逗得咯咯笑个不停,很快就跟我混熟了。待到他伤愈之时,他已视我为乳母,完全离不开我了。我一走,他就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