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砍杀了半日之后,他终于击溃了姜军,得胜回城。
“主上,您终于回来……”宋将军见他提着我进了城门,跪倒失声痛哭。
他笑着说:“我赢了,哭什么?丧气。备车,我要去城南。”
宋将军说:“城南已空。数十日前我已将侯爷接回宫了。”
他大怒:“没我的命令,谁让你去接他了!他现在宫里?这些天在操持防务?身体怎样?有没有发过病?”
宋将军哭:“他不在宫里。”
他问:“不在宫里?难道……他会是在那老婆子那儿?”
宋将军哭答:“不在婆婆那儿。”
他开始发抖,颤声问:“难道……会是在……西陵?”
宋将军答:“不在西陵。”
他松了口气,烦道:“那会在哪儿,你倒是快说呀。”
宋将军垂下眼睛,一字字答:“他在您的手中。”
“手中?”他的臂一颤,要举剑看我。宋将军忙道:“主上别看!侯爷有遗命,不让您看。”
“遗命……”他哽咽问:“他怎么说的。”
宋将军答:“侯爷说,您若能活着回来,就对他说:长兄对他有遗命:我若化作一剑,切不可做此剑的剑主。且五十年之内,此剑他不可拭、不可佩、不可观!”
他大怒:“化作一剑?难道……他说得这么清楚,你为什么不拦着他!”
宋将军哭答:“此话并非我亲耳所闻,我也是刚听到禀报才知道的。侯爷昨夜丑时,生祭剑炉,以身殉国,铸得一短剑,献于姜王。此剑为那婆婆督造,由婆婆送至姜营。据说剑上缚有侯爷化成的厉鬼,邪魅异常,阴煞克主,姜王观此剑后,已死于剑下。我们在城上看敌阵乱了,您又竖了旗,才敢出城一战……”
他将我攥紧,发疯般的嘶吼:“生祭?!这杀千刀的死老太婆!给我抓住她!乱刃分尸!”
宋将军答:“去追了,人已逃走。”
他咆哮:“那就把全国的巫婆都揪出来,全乱刃分尸!”
“全乱刃分尸?”小鱼儿笑:“你王兄脾气可够暴的,和黑花有一拼。”
丹青抿酒摇头:“不可同日而语。我王兄比黑花要可怕得多。黑花有勇无谋,只在发疯时自己杀人,武功再高,也只是一个人。而我王兄不但深晓兵法诡道,而且手中拥有的,是千军万马。”
“然后呢?”小鱼儿问。
“很不幸,他又疯了。”丹青叹道。
“又?他以前疯过?”
“疯过一次。”丹青忆道:“就是我初患痨病之时,他说要帮我把痨虫吸出来、却反将我气死的那一次。”
“将你气死?那次你死了?”小鱼儿惊。
“你只是偷听,怕是听不明白的。”丹青忆道:“那一次,我被气得咯血,痰滞喉中,咳不出来,睁着眼睛就断了气。他探我没了气息,以为把我气得死不瞑目,吓得失心疯发作,口中念着‘别气,我滚’便跑出门去叫御医。我不放心,离魂去追他,看到他跌跌撞撞的跑,见人便以为是御医,说话颠三倒四,拉他们去救人,还不慎栽入了池塘,非常着急。一吓,便醒了,看到御医已帮我把痰取了出来……”
“离魂?你那么早就学会了离魂?”小鱼儿问。
“不是会,而是将死之人,魂不附体,魂魄经常飞出去游荡而已。我听到那些关于我病情的传闻,也不是亲耳听到的,而是魂游时的所闻。还有,所谓的梦占之术,其实也只是重病之时的弥留之梦,病得越重,梦得越准。”丹青自嘲的笑道:“只是我总是病危,弥留的次数比较多,多到可以拿来占卜了而已。”
“原来久病不死,还有这个好处。”小鱼儿笑。
188 王子复仇
“言归正传。”丹青道:“
他听到我的遗命,握着剑,怔在原地发傻。宋将军趁机命人夺下他的剑,并将近日城内之事,详细的禀报于他。
当晚,我被擦拭干净、纳入锦盒、放在了他卧房的案桌上。锦盒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我只好耐心等待,仔细倾听盒外的动静。
他进门了,已喝得酩酊大醉,在屋里乱踢、乱踹、乱砸东西,对着锦盒又哭又骂。
他骂我笨,骂我不听话,骂我不顾大局,只想自己逞英雄。他说如果我不添乱,他完全可以把一切事情都料理得很好。他说他中箭后昏迷不醒,却在机缘巧合之下,被营国公主所救,去了西面。营国公主爱得他死去活来,营王召见他,二人一聊,竟非常投机,立时联姻定下了盟约。他与营王谋划,借兵于营国,与营国将领兵发二路,自己一路领兵救都、直击姜王,而营国的另一路则趁姜国后防空虚,攻姜国的西境,抢地盘,甚至入国都“营救天子”,令姜王首尾不顾。他说他原本什么都不担心,只担心我。因为百日之约他未能遵守,他怕我出竹林、知时局,生气而气坏了身子。心想着,只要我一直平平安安的留在碧青居,国都沦陷了他都不怕。城丢了,可以找姜王要回来,但如今我死了……还让他再找谁去要呢?
他讲得很有道理。我在锦盒里静静的听着,不想辩驳,也无法辩驳。
过了一会儿,他又软了口气,向我赔礼道歉。说刚才他说的话太重了,这事情不能怪我。说他伤重昏迷了很久,营国遥远,通信不便,即使定盟后立刻往回赶,也耽搁了许多日子。大兵围城,王不在国,生死未卜,军心是难定的。宋将军如此决断,也在情理之中。一切都怪那射他冷箭的徐公!
于是他又开始拍桌子骂我,骂我像父王一样迂腐,同姓为一家?狗屁!借他们粮食、卖他们东西,全养了一群白眼狼!说冷箭上有徐家人的名字,若非自己护甲在身,又未射中要害,早已命丧黄泉。当初如果不是我死命拦着,他早派人把徐公偷偷宰了,现在就什么事都没了。
他告诉我,徐公阴得很。姜军南下,六国不救。探听才知,各国早已流言四起,编的话难听至极。什么“暗杀父王,胁迫长兄,冒名继位”,什么“表面上兄弟和睦,暗地里却给长兄下毒,使其重病缠身”,什么“天子欲出面干预,下诏赐婚,佞弟心虚,便连夜鸩杀长兄,杀人灭口”,什么“姜王南下索剑,其实是暗访冤案,欲开棺验尸,以证传言的真伪”。没人指认,只是谣言,反而连辩驳的对象都没有。他要开个盟会将事情讲清楚,一不小心,便中了徐公那老东西的埋伏。
他醉醺醺的骂:徐公!你这个老混蛋!要来,便明着来,一命抵一命,脑袋拿去,我不稀罕。不就是幼时搞了个恶作剧,惊了你儿子的马么?你家独子,骄横跋扈,欺我王兄,我踹了他马屁股一脚,谁会料到他会那么笨,没拽住缰绳,坠马而亡呢?赔礼再三,请罪再三,你表面上说是小儿无心之过,不与计较,显得义薄云天,大公无私。谁知道你胃口这么大,想要的不是我一条命,而是我们两条命、我父王的位子,和我们全国灭国……
他抽泣道:丹青,我怎么可能毒死你呢?咱们兄弟之间的情谊,叔伯们都是有目共睹的。那些谣言根本是瞎扯,他们心知肚明。可那帮鸡贼货却都揣着明白装糊涂,一副很震惊、很不齿的样子。并以此为由,一起袖手旁观,甚至落井下石,奚落辱骂使者。老子虽平日里狗都不戴敬,但一辈子也没受过这种窝囊气呀!
他哭得很伤心。我很想跳出锦盒问他:为什么不直接把我从竹林里接出来呢?我一出面,谣言自然不攻自破,我去借兵,他们应会给我三分薄面的。但转念一想,他决不会如此选。就算他不怕“欺天子之罪”,也会怕我看到大兵压境,心急发病。也许他要证明“自己可以把一切料理得很好”。所以宁可自己吃哑巴亏,也是不会接我的。原来这些日子里,他忍辱负重,为我受了这么多委屈。去营国历尽千难万险,马不停蹄的赶回来拼杀,满怀欣喜的得胜而归,却只换来一只不可以打开的锦盒。我有些后悔,很想抱他,安慰他,却无能为力。
他不停的喝,已醉得不成形。开始摸着锦盒,痴笑:剑主必戕?这骗鬼的玩意儿我从来不信!你到底变成了什么了不得剑,漂不漂亮?你很快、很顺手,很短、很险,我倒是知道。但白天战得凶猛,我眼睛只看着敌人,都未来得及细看你一眼。来,让我见识一下,你的咒文是什么样的。我吸你的痨虫这么多年,也没染上痨病。说不定这一次,你能杀姜王,却杀不了我……
开了。锦盒被打开了一条缝,我无处可躲,非常害怕。但不知是他忆起了吸痨虫后我气得猝死的样子,还是的确喝得太多,不胜酒力。总之他最终还是未开锦盒,便醉死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一醒来,他便拍着锦盒哭着问我:喂,醒醒,我知道你还在里面。别人不是说你化成厉鬼,缚在剑上了么?厉鬼,我就在这儿,为什么昨夜你不出来给我托梦?
我很想出来,但剑身坚固,而且我已没有人形……出不来,我试过很多次了,真的无能为力。我想回答,却无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