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不断的想你,我才能活到今天。”小鱼儿望着白花下山的背影,忆起他在雪窟中讲的话,心中升起一丝暖意,却又忍不住暗暗咒骂自己:在他神志不清之时扮作爹占他的便宜,在他最脆弱的时候恐吓他、授意他忍辱偷生以换取我五年的逍遥快活。这种事儿,也许在这世上只有我这种混蛋才做得出。
走远了,既然他已无恙,那我也回去吧。小鱼儿欲离梦境,却猛然发觉,借着自己这一恍神的功夫,周遭的景物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断崖之景淡去,花海之景由虚转实,空气中绿莹莹的磷火再次浮现,难道……刚退却的女鬼又回了来?
是她。女鬼幽怨的声音再次从背后响起:“小鱼儿,娘看无缺活得生不如死,才劝他早死早托生的。你为何要从中作梗?娘在泉下寂寞得紧,他不来,你便来陪我,尽点儿孝心吧!”
还以娘自称?无论是真是假,她都已是厉鬼。小鱼儿坏笑一声,没大没小的嘲讽道:“寂寞?娘,无缺虽俊,但终究不是我爹。您不要太着急,再多等上十年,爹自会下去陪您~”
“十年?”厉鬼未被激怒,反而泣道:“不,我可以等,但你看这孩子……他,怕是撑不了那么久了。”
孩子?哪个孩子?小鱼儿定睛观瞧,只见远方大树的树荫下,坐着个女人。女人的怀中,斜依着一个穿着雪白衣裳的孩子。那女人虽辨不清面目,但那孩子的面貌赫然是九岁的无缺。腿被树根缠住……是玉箫?
玉箫皱紧眉头倒在月奴怀里,呼吸急促,面色苍白,已是奄奄一息。
“他怎么了?”小鱼儿看玉箫的痛苦样子,立时笑不出来了。
女鬼哭道:“这孩子的魂魄被树缠住,精气已快被吸尽,就要魂飞魄散了,你……能不能分一些精气给他?”
“分一些精气给他?要如何分?”小鱼儿问。
女鬼哭道:“方法我会教给你,你先过来。”
过去?引我坠崖?又是这一招。看来不是我自愿过去的话,她是无法强拉的。小鱼儿冷笑着没动地方。
“怕坠崖么?小鱼儿,你多心了。这里并非断崖,而是绣玉谷花海。”女鬼笑道:“你撞到活人的肉身,已辗转到了这里。况且,就算这里是断崖,又如何?莫忘了,如今你只是个游魂,是摔不死的。”
摔不死?小鱼儿觉着这鬼话有趣,半信半疑,踮脚探着路朝女鬼走了三步。果然……没有摔下去。
“怎样?娘是不会骗你的,来……”女鬼催促。
小鱼儿好奇女鬼玩的花样,同时也担心玉箫,欲再走几步探个虚实,却被人用力拽住了胳膊。回头一看,十七八岁模样的无缺,书仙。
“书仙?你不是只隔空传音,从不现身么?怎么也跑进这梦境里来了?”小鱼儿问。书仙不答,只极力的把他往移花宫的方向拖,似是在说“还在闲扯,逃命要紧!”
小鱼儿再一细看,只见书仙一改平日里四平八稳的做派,神色慌乱,额角已跑得见了汗,似是很害怕的样子。这地点、这神态……与当年追玉箫回去的地魂如出一辙。
小鱼儿有些感动,问:“你怕我被她带走,特地赶来救我?”书仙点头,还是不做声。
“救你?他不害你就不错了。你还指望着他救你?”女鬼阴笑着接道:“他谎称自己是书仙,其实只是一只不肯投胎的鬼罢了。”
“鬼?”小鱼儿微惊,看着书仙,等听反驳之词。书仙却无一字辩解,只用愤恨的眼神瞪女鬼。
“瞪我做什么?你骗了小鱼儿,还不许我讲真话么?”女鬼娇笑,转而对小鱼儿道:“小鱼儿,告诉你,他是一只缢亡在你卧室中的吊死鬼,刻意接近你,居心叵测。没看见么?他的颈上有一道白绫留下的黑紫勒痕。勒痕之下,肤色煞白,勒痕之上,面色发青……”
勒痕?小鱼儿下意识的去瞧,书仙却惊恐的遮住自己的脸和脖子,为躲避视线,扭头就跑。
女鬼未动身子,只阴笑道:“孩子……束手就擒吧。你已侥幸逃脱了三次,今日休想再逃!”
说时迟那时快,女鬼身后忽的飞出十二条白绫,分别缠住书仙的嘴、脖子、腰腹和手脚,而且越勒越紧。
“玉箫他苦等了你这么多年,真的很可怜,你还是别再躲了,随我们一起去地府吧!”女鬼冷冷劝道。
黑煞之地,鬼哭狼嚎。女鬼身后的地府之门洞开。书仙全身被缚,拼命的挣扎,却无济于事,反被十二条白绫带离地面,径直朝地府之门飞去。
这女鬼真正的目标是书仙?玉箫是钓我的饵,而我又是钓书仙的饵?无论书仙是仙是鬼,都不能眼瞅着他就此被拖进地府!小鱼儿不容分说,拔腿就追。书仙见他追来,拼命的摇头,示意他别来。可小鱼儿,哪里会听?
接近了!手马上就要抓住他了!抓住了!
小鱼儿手疾眼快,成功抓住了书仙的手。可他还未来得及高兴,却听女鬼又笑:“终于踩空了。小鱼儿,这里才是真正的断崖!”
一脚踩空!小鱼儿一脚踩空,拽着书仙,坠入万丈深渊。
耍赖的女鬼!用妖法挪动了断崖的真实位置?不过魂魄是不会被摔死的。在梦中坠落,我一定会惊醒。身经百战的小鱼儿在昏厥之前,仍在盘算着这些事情。
……
坠落于床上,梦醒了。我真是料事如神。小鱼儿睁开眼,瞧见熟悉的床顶,不禁又钦佩了一下自己的智谋。
心跳得好厉害,险象环生,总这么玩儿,睡觉简直比醒着还要累。小鱼儿终于体会到清醒是一件多么轻松加愉快的事儿,也终于了解白花为何总是惧怕睡眠。
先喘口气,静静歇上一会儿……
“少侠,您终于醒了?”常青见小鱼儿醒转,轻声呼唤,声音中似浸着些喜悦。
小鱼儿未动。
“少侠,已是午时。”常青此次却没有乖巧的放小鱼儿去睡回笼觉,而是继续轻声催促。
小鱼儿“嗯”了一声,扯过被子翻了个身,又不动了。
“少侠,您还要睡么?”常青竟凑了过来,神秘道:“少主回宫了。”
“回宫?无缺回来了!”小鱼儿顿时困意全消,“腾”的坐起:“何时回来的?邀月呢?”
常青笑答:“少主护送着宫主回宫,已回来两个多时辰了。他一回宫就迫不及待的来看您,见您正睡着,便吩咐我们先不要惊扰。既然您已醒……我这就派人去请他!”
迫不及待的来看我,白花?!他醒了,还带邀月回了宫?小鱼儿大喜过望,只等白花过来讲述他这几日的经历,却仍隐隐觉着有哪里不对头。他前思后想,努力回忆:我似乎……忘了件很重要的事情,什么事情呢……
书……仙,他被捉去了地府?小鱼儿耸耸肩:又是个复杂的怪梦吧。不过白花还未到,闲着也是闲着,那本书,再拿出来再看两眼吧。待会等他来了,正好可以问问,那些梦境究竟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没有?我应是拿着那本书睡着的。小鱼儿在手边未找到书,便问常青:“那本《兰姨手抄》呢?再拿来看看。”
“《兰姨手抄》?”常青听言有些含糊:“奴婢才疏学浅,未有听过,那书……书库里有么?奴婢这就派人去找。”
小鱼儿奇道:“那书我睡前还在看,前日还特地命你调查过此书的来历。你怎可能不知?”
“前日……奴婢真的不知。”常青努力回忆无果道:“这几日您读的书很多,奴婢大都记得,却不记得有一本叫作《兰姨手抄》的。不信,您来自己找找。”说着便命人拿来小鱼儿近日翻过的所有书册,让他过目。
“怎会没有呢?”小鱼儿翻了翻,《幽明录》、《神异经》……别的书都在,唯独少了《兰姨手抄》这一本。
“莫不是少侠这两日读书读得太累了,在梦里读了一本仙书?”在旁侍奉的常青以为小鱼儿睡迷了,打趣道:“来,先擦把脸。”
在梦里读的仙书?小鱼儿抬眼看常青……笑得质朴诚恳,不像是在说谎。书、书仙这个人、连同他带我回到过去的梦中之梦,全部是我自己的虚构?我怎可能在梦中编出一本书来?难道真是睡前鬼故事读多了不成?
“大哥,在和常青谈什么,这么投机?”小鱼儿正琢磨扑朔迷离的梦境,却听门口有人笑道,白花。
白花兴冲冲走到小鱼儿的床前,微笑着坐下。小鱼儿仔细瞅着他,就像是在瞧世上最稀罕的珍禽异兽:正常的白花。没病没伤,没成仙也没成魔。正常的年纪,正常的端庄举止,正常的温柔眼波,永远都让人看着那么舒服。
“大哥……好久不见。”白花百感交集,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看似平淡的问候。
“什么好久不见?你倒说个明白!”小鱼儿红了眼圈,气急败坏,拉住他的胳膊就嚷:“这些天你跑哪儿去了!怎的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听那黑的说,你在雪山中用了返魂诀,已燃尽元神,不可能再醒,害得老子白担心一场。那个黑的呢?他是怎么把你弄醒的?”小鱼儿逮到活人,恨不得连续问上一百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