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琅看了那人一眼,又闭上眼去。
他知道是谁,初九,也是赵三,初九是他的名字,也是代号。
这几个月来,初九总是易容成各种各样的人接近他身边。有时是普通侍从,有时是扫地老人,有时是壮硕厨子,有时是寡言丫鬟,等等。
邬琅问他地道挖得如何,他说已经找了个正经师傅来办这件事。
邬琅又问,若是走漏风声如何。
初九说,找的师傅不识字,割了他的舌头后,他便不会泄密了。
邬琅便没再问。初九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耐性也极好。为了偷那本蓝册子,曾经一天一夜潜伏在他卧房的房梁上,滴水未进,一动不动。
当然,最后还是无功而返。
最初,初九几乎天天都来,不知从何时起,他似乎对那蓝册子不再感兴趣。只是依旧躲藏在黑暗中,似乎只要邬琅一转身,就能感觉到他。
“你怎么来了。”
“…………”初九放下茶盏,静静地站在邬琅身后不说话,站成一棵树。
邬琅问:“事情进展如何?”
初九回答:“还需月余。”
月余……那恐怕,是真逃不了那坑爹的大婚了。
临淄王跟他说,十一月初九是年末两个月里最好的日子,不做另选。
初七那天,他被拉着去试衣服。正红色的嫁衣里里外外七层,布面上密密麻麻的凤凰花暗纹,上绣丹凤朝阳,飞鸾在天,一针一线,栩栩如生。临淄王一件一件帮他穿上,抚平褶皱,牵他到镜前。
邬琅只觉得自己像泼被了一身血,红得刺眼。
初八,小胖墩兴冲冲将他抄写的《同心赋》还有窦律抄写的《吉祥如意经》送他过目,让他明日一定要把这两样东西放到喜盘上一起大婚。
说完就赖在邬琅身上,撒娇要吃水晶肘子。还说自己为了抄写《同心赋》减了好几两肉呢。
邬琅实在哭笑不得。
那水晶肘子还未来得及上桌,却有不速之客乍然出现。
邬琅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太监,那是一个不算年轻的公公,面有倦色,或因长途远行。他尖眉细目,趾高气昂,一看就是个不好相与的。公公脸无胡须,不见喉结,音色阴柔,对着跪了一地的王府众人,不紧不慢地宣读手中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临淄王世子樾,机敏聪颖,为众人之长,朕甚喜。今皇四子年满五岁,念及兄弟,不若樾也。故,特赐临淄王世子进京面圣,以奉皇恩。钦此。】
邬琅听了个大概,下意识看向身侧的小胖墩。
临淄王快速念了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臣领旨。”从太监手中接过圣旨,起了身。
“不知陛下让樾儿几时启程。”
“圣上未言明时辰,自然是越快越好。临淄王殿下,若有什么东西要收拾的还是现在便开始收拾的好。杂家也可等上那么几个时辰。”
全场寂静,小胖墩还睁着大大的眼睛,趴着邬琅的腿,小声地问:“琅嬛君,圣旨是让我去永宁玩儿吗?”
邬琅简直要苦笑出声。傻儿,痴儿。你知道你爹有多危险吗,你知道你爹抢了皇帝老儿的情人吗,你知道你爹密谋造反吗。还去永宁玩儿,你这小命都要不保了!
邬琅和临淄王对视一眼,邬琅立马抱起小胖墩往拓天院走。
一众丫鬟婆子在得到命令之后早已飞奔回去收拾行囊了。
一进拓天院,将小胖墩交给奶妈,邬琅和临淄王进了里屋,房门一关,邬琅便说:“世子才六岁,你便让他这么进狼窝?”
临淄王说:“皇帝是他叔叔,不是狼。”
邬琅喝了口水,强制自己冷静下来:“你只有这么唯一的儿子,送去永宁,握在皇帝手里等于被勒住了脖子!”
临淄王说:“孤问心无愧,皇帝又敢如何。”
“!”邬琅实在佩服临淄王这种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谎能力。
“孤知道你喜欢樾儿,不舍得他离开,可这是圣旨。”临淄王说,接着又重复一句:“圣命难违。”
抗旨,是砍头大罪。
邬琅走到床边,越过窗棱看外头小胖墩指挥丫鬟将自己喜爱的玩具一一收拾打包,脸上是要出远门的兴高采烈。他喃喃地说:“南林距永宁十几日车程,世子一个稚童……”
临淄王沉默半晌,终于说道:“孤亲自送他去永宁。”
邬琅偏头,惊讶地看向临淄王:“……王爷带上窦廉和窦律吧,世子怕是也不想离开窦律。”
“可以。”
时间一点点过去,外头的太监终于忍不住催促。尽管仓促,也收拾出四辆马车的行李来。
小胖墩扯了扯邬琅的衣摆,不满地问:“琅嬛君,你不和我一起去永宁吗?”
邬琅蹲下身来,摸摸小胖墩发顶:“琅嬛君要留在王府看家啊。世子到了永宁要乖乖的,听父王的话,知道吗。永宁有很多可怕的家伙,他们讨好你,奉承你,都是为了抢你的水晶肘子、杏仁豆腐吃。”
小胖墩小脸立马皱起来:“原来永宁这么讨厌啊,我能不去吗?”
邬琅摇头:“永宁比南林好玩儿多了,到了那里,世子恐怕就不想回来了。”
小胖墩立马表忠心地大喊:“不会的!我以后一定会回南林!”
“好好好,一定回来。好了,上车吧。”邬琅将小孩抱上最前头的一辆豪华马车内。
临淄王和柳惊鸿、衡莲君以及一干公子美人依依惜别多时,终于舍得挪动步子。他踩着马奴的背登车,一只脚刚踏上车架,却突然回过身来将邬琅紧紧抱在怀里,力度几欲将他箍死。
他贴在他的耳边说,等我,等我回来娶你。
邬琅鬼使神差地环上临淄王背脊,轻拍几下,说,一路平安。
两人松开怀抱,衣袖在半空中擦过。
随着马鞭抽动的声音,车队逐渐驶出巷口,渐远,直到连车轱辘声也再听不见。
☆、第二十八章 浴火重生
十一月初九,多云,府内无喜事。
半个多月后,临淄王快马传回书信,一切安好,他要在永宁多待几日。
再半个月后,初九再次易容来到他身边,传递给他一个暗号。
十二月中旬,府内下人为新年清扫院落,临到环疏院,才想起这个院子当初因为巫蛊之祸已经被封。临淄王不在,即将成为王妃的琅嬛君便是最大的主子。所以是否要拆除封条,进入环疏院打扫的问题便递交给了邬琅。
下人们只知道琅嬛君说要亲自前去环疏院瞧瞧,想来是顾念着环疏院旧情。
等明月出门回来时,早已不见他主子的人影。早上主子忽然想吃城西的麻油炸脆饼,他跑了大半个城才找到那家开在巷子角落的店铺。
明月一问之下,才知主子去了环疏院。
他嘴里小声地说:“去那见鬼的地方干嘛。”脚上却一刻不停地往环疏院走,还未等靠近环疏院,已然看到那院子顶上不断冒出的黑烟。
明月心里一突,拔腿就跑。到那院门前时,火已经将环疏院内整个屋舍都包围了。
明月手中的麻油炸脆饼跌落在地上,心凉了一片。
蓦地,他突然大喊:“走水了!快救火!人呢,都死哪去了!”
“快点!快点!”
“主子还在院子里吗?”明月扯过路过的侍从便问。大多数人都是摇头,只有少数人回答,不见琅嬛君大人出来。
越来越多的人被这滚滚黑烟引过来。
一桶又一桶的水往火苗上泼,却只是杯水车薪。火势实在太大,屋舍又多由木材建成,在这种干燥的冬日,一旦火起,怎么可能轻易被扑灭。
或许主子根本就不在院内!明月不甘心地祈愿。
然而,到后来,就连明月自己都绝望了。派出去找人的侍从们气喘吁吁地回来,说寻遍了整个王府也不见琅嬛君踪影
冲天的火光照亮了临淄王府丫鬟侍从们惊恐的脸。这高扬飘散的黑烟越飞越高,就连南林最西边的人也能一眼望见。
大火烧了一天一夜,被扑灭时,环疏院已然成了一个黑色废墟。所有的东西都被烧光了,若是有人在这屋内,哪里会有生还的希望。
明月在一片黑焦土里找到了一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首,尸首被一根巨大的横梁压住。
明月跪在这尸首面前,忽然哇一声,哀嚎痛哭。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已经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琅嬛君,就这么灰飞烟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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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道很暗,唯一的灯源便是初九手里那盏油灯。邬琅能感觉到脚下的凹凸不平,鼻尖则充斥着泥土的味道。这种环境让邬琅很容易联想到一些恐怖的情节,譬如初九一回头露出一张青面獠牙的脸,又或者他们一直走一直走都没有走出这条黑暗的巷道。
所幸,都是他自己恐怖小说看多了的后遗症。
巷道的出口在一个偏僻破败的院落后院,邬琅踩着初九的脚印从出口钻出,阳光刺目而温暖。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浑身上下都是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从今日起。
燕琅死了。
而邬琅,自由了。
>>>>第一卷·王府深院·完
☆、第二十九章 临淄王番外 沧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