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医生道:“简总不用客气,我出诊一趟诊费不低,您就让我把这笔钱赚上吧。”
对方这么说了,简月只好坐下,脱了鞋让对方检查冻伤。
林安看起来不介意多个医生帮他看伤,医生检查时他便在一旁细细询问,反而是简月似乎心情复杂,一直静着沉默。
简月脚上的冻伤已在愈合蜕皮阶段,估计再过几天就没事了,医生给了些加快愈合的膏药,收起医药箱便离开了。
医生走后,简月将鞋袜穿好,看向了林安,“……走吧。”
林安点了下头,起身时,若无其事地问了句,“蔺宁跟他未婚夫关系怎么样?”
这问题……简月笑了下,“他们在一起很多年了,蔺宁很爱他,如果能结婚,他们应该已经结婚了。”
林安露出个笑,握住了他的手,“那挺好的。”
“是啊,”简月拿过包跟他一起朝外走,平平静静地说,“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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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过后,林月便搬去了金色大厦,如今已有半个月。林月的办公地点在梦霖楼下,对方给了他们一整层。林月还未扩招,十几个人占了这么大一片地,几乎是人手一间办公室。
简月发现梦霖虽然公司规模庞大,但干活的拼劲一点不比他们初期的小公司少,跟着开了一些会,他逐渐了解的梦霖的组织架构和行事作风,对林月也有了更清晰的规划。
这半个月跟蔺宁隔三差五便能遇见,几乎都是在会上,单独对上话的机会也不多,简霖的确也没什么值得介怀。
这天他正在办公室整理材料,突然门被敲了两下,应声后进门的是蔺宁的私人秘书许秘书。
“简总现在有空吗,”对方笑得温婉,“蔺总想请您上去谈点事。”
简月点了下头,收拾一下便跟着对方上了楼。以为是一个临时会议,却被带去了蔺宁的办公室门前。许秘书没有跟着进的意思,说了声“蔺总在里面等您”便离开了。
简月默了下,敲了敲门,很快听见里面传来声音,“请进。”
简月推开门,没有立刻进,四顾一番,站在了门口,“蔺总,要不我去把林安一块叫上来吧?”
他这么说是为了蔺宁考虑,对方之前表达过不愿跟他独处,态度十分强硬,看见办公室里没其他人,他顿时连门都不敢关。
玻璃嵌金石的办公桌后,蔺宁抬首看他,神色看不出喜怒,“简总什么意思?”
简月还未说话,便听蔺宁又道:“怎么,简总离了林总就没法工作了?”
“不是,这里只有你我,怕引起误会说不清。”简月在门口站着不动,有些埋怨地盯了他一眼,又露出客套的笑,“我还不是为了蔺总着想,蔺总还这么说我,可真叫我伤心。”
蔺宁沉默一阵,“不用关门,进来吧。”
简月这回没再迟疑,将门开到最大抵住,走进了办公室。蔺宁从办公桌后起身,拿着一份文件走向休息区,道:“过来坐。”
简月却又站住了,隐晦提醒道:“蔺总,那里不对着门。”
“……”
听着似在为他考虑,可又像惺惺作态,他甚至怀疑简月故意在报复他。如果是后者,不得不说,对方已经成功了。
最近他自我控制的能力变差了,也许是因为简月离得近了。以前远的时候,他还能用工作来麻痹自己,将生活填满,满到没有空间去想对方;可如今离得近了,成天能看到,大脑便不受控制了……会想他,在会上想,对方怎么才能看他一眼;看了,又会想,他这一眼有没有其他含义。只是平常的一眼,却在心里引发一场海啸。一点念想,就能让他纠结一整日。
然而,这到底是虚假的,任何美好的念想都支撑不过一天。到了中午、或晚上下班,时间巧妙些,便看见对方跟林安同进同出的身影,仅一眼,各种心思便都熄了,像掉进了冰窟,冷得人发抖。
那两人在公司里也牵着手,丝毫不注意影响,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关系亲密。勾肩搭背、俯首交耳……人前已是如此,关起门来又是如何。
念想被反复摧毁几次,便再生不出来,再生,只能生出黑色扭曲的东西了。
嫉妒——人类最丑陋的情感,不打招呼地诞生了,便盘踞着不肯走。叫嚣着,要将一切摧毁。
理智是层脆弱的纸衣,只能自说自话,粉饰太平,当火真的燃起来,它一下便成了灰。
此刻,对着那双谨慎而客气的眼,心底里从未彻底熄去的火,一吹便被点燃了。
也许是他视线变了,简月对峙不过,败下阵来。没有再火上浇油,简月表面上服了软,走过来在沙发上坐下了,问他,“蔺总找我有什么事?”
他站着没动,将手里的材料扔在了咖啡桌上。
材料落下了,他才发现纸张上已出现了他的指痕,明明昭昭揭示着他的失控。
“下周z城有个动漫游戏博览会,”他听着自己的声音,觉得他还能压回来,还能维持,继续粉饰太平,“梦霖被邀请做展,你跟我一块去,宣传一下芙拉的召唤。”
“是个好事,我会去准备。”简月说。
好,很好,正常的对话。即使冰面脆弱得一戳就破,但多少是封回去了,看起来已是一片宁静。
对方拿起材料翻,并没有在乎他的指痕,一页页从头翻到尾,似乎看得认真。
看着对方的动作,心情也愈加平静,一点点加厚着冰面,他感到放心,情绪崩裂的危局似乎已经远去了。
正当内心响起平和的乐章时,简月抬起来头,合上材料,问他,“只有我跟蔺总吗?”
镜湖传来细微的碎裂声,平滑的冰面依然完整,但似乎哪里已出了裂痕。
“梦霖已经去了一整个团队布展,”他说,“不只有你跟我,简总大可放心。”
“我没有不放心,“对方别开了眼,“我担心蔺总不好交待。”
对方像是怕他,无法与他对视。他心里一瞬间窜出许多想法,又一道道压回去,可有一道,如何也不肯回去。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那个想法说,你难道不是抓耳挠心地想知道吗?
是啊,他是,可是他没有立场……
心里还在试图搏斗,那想法已经一跃而起,不管他的心情,自顾占据了身体,用他的嘴问出了他不会问的话,“简总不需要跟谁交待?”
简月静好几秒似乎才明白他的意思,“哦”了声,以一种自然而平常的口吻,不在意地回道:“林安会陪我一起的。”
林安……会陪他……一起?
封锁本就是勉力维持,只一瞬间,冰湖里挤挤挨挨、那么多可怕的想法通通失去了控制,像妖魔一样在身体里四窜。
脚下的冰面已布满裂痕,他茫然地看着漫天的黑影,感觉到了死亡的预兆。
预兆一旦诞生,形势便无可挽救,在这样的绝境下,他生出了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平静地接受了即将到来的崩坏。
他的世界已经是末日,乱象叠生,曾经在乎的变得不值得在乎,碍于身份立场而无法问的话也变得能够说出口了,“你公务出差要林总陪,这是什么意思?”
简月又“哦”了声,似乎有点尴尬,手指在西裤上蹭了蹭,突然站了起来,瞥他一眼垂了头,“蔺总不要生气,这事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并非刻意隐瞒……也是跟咱们签合同时候同时发生的事,也来不及说,而且说也挺奇怪的,我们不会因为这个影响合作——”
对方说得含糊,但他听明白了。不想再听他东拉西扯,便打断道:“你们在一起了?”
对方低着头站在他面前,局促不安,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踌躇好一会,轻轻点了头。
脚下的冰面到底还是碎了,冰冻的水从四面八方向他覆灭。
他死了。
那个曾经在乎荣誉、在乎恩情、在乎其他人的好坏多过自己的他,那个简月喜欢的,像光一样温暖的他,死了,被淹死在了黑漆漆的冰湖里。
他听见自己轻笑了声。
他转过身去,寻找他的殉葬品。视线停在那张桌子上,将他生活困住的书桌,价值连城,嵌在玻璃中的金石在灯光下闪着耀眼的光。
是仔细打磨出的精美,很适合以前的那个他。
走过去将桌子掀翻了。
随着一声锐响,玻璃碎开成细密的网格,桌面上所有的东西被摔翻在地,昂贵的水晶摆件、他和简霖的合照、简临峰赠予的钢笔、处理过和未处理过的分门别类堆得整齐的材料——全部成了一片狼藉。
外面变得有些嘈杂,不断有人过来查看,问发生了什么事,简月也露出了惊恐的表情,僵硬得站在那,似乎觉得他疯了。
他没有疯,他只是挣脱了枷锁。其他人眼里的狼藉,是他美丽的殉葬坑,里面铺着一件一件他过去在乎的东西,如今再看,只是一场笑话。
曾经无论如何也无法寻来的自由,如今却以一种他从没想过的方式得到了。
世事真是滑稽,好人死得早,坏人活到老,也许世间最大的秘密是:头顶的神明真身其实是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