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和朋友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聂先生:这位幕僚答应了一个月的期限,那我们明日就得尽快准备,不然来不及赶到南夏皇城。张君的兵力被前所未有地拉伸,皇城兵力空虚,这个机会转身即逝。若是里外配合得当,一万多精兵也能攻略皇城。
杜渐:是否有些太冒险了?
聂先生摇了摇头,道:你不曾参与张君、聂璟之间的谈判,不知道张君为了获得聂璟兵力支持,提出了怎样的条件。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纸,交给杜将军。将军接在手中一看,见上面有南夏的官印和一些繁复的图章,图案精美,绘制的是香药犀象等物。
聂先生道:他为了红丹山脉的战事顺利,最初谈判的方案是让就近的晟国商人直接运输粮草给南夏军队,获得凭证,让晟国的商人们再前往在南夏国内兑换多于粮草价值数倍的茶盐香钱银绢等物。只不过因为我突然从聂璟手里夺取了20万士兵,搅了他的计划,使得这籴买的方案没有大规模展开。但他既然承诺了,我就能拿来利用;他想要让晟国商人为南夏军队输送粮草,然后拿这样的凭证前往南夏兑换茶盐香钱,我自然也可以让士兵假装商人,拿着凭证分批次前往南夏皇城,潜伏其中,等待破城里应外合的机会。
聂先生:张君擅长商业,而我就要让他在最自豪的商业计划上栽跟头……
杜将军道:——卑职有一言,还想请教殿下。
聂先生看了看他,笑道:究竟怎么了?
杜将军垂目拱手:如果您确定是要杀张君,卑职便为您出生入死;如果您心存他念,还请恕卑职不从之罪。
聂先生微微挑眉。昨夜里杜将军侍奉他,有意无意地提起了韦鹏。聂先生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将韦鹏拐到床上之后,将军似乎吃惊不小,又似乎抽丝剥茧地,慢慢从一些旧事中找出了事情本来的面貌。
您要知道张君究竟做了些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杜将军道,他褫夺了晟国的皇权,囚禁一位皇帝,逼迫一介帝王成为敌国的后妃。如果您有机会杀了张君,就不能保留他的性命;哪怕您设想过一报还一报,以同样的手法折辱他,让他也尝一尝类似的滋味,也绝对不能真正留他性命……
杜将军道:那只会养虎为患,将若干年前晟国的旧事再重走一遍。
聂先生一字一顿道:你似乎是在嘲笑我。
杜将军跪倒在地,叩首道:卑职是您的剑,而剑的职责是护主。若是面前有凶险的敌人伤害主君,这柄剑只会希望报仇。
聂先生沉默片刻,道:我会杀了他。
杜将军道:您必须要杀了他。
第二日,杜将军作出染了风寒的姿态,对监军道,连续多日行军,杜某旧疾发作,暂不攻城;杜彦彬本人即日将赶来,与父亲交换值守。杜渐惭愧,愿自罚俸禄,以供军用。
然后,在南夏士兵即将来到莫林城下之时,一众人假扮南逃避祸的富商,将三箱金银珍宝合并一箱最珍贵的,急速南下,直入夔地;与此同时,韦鹏和嫡子等人悄悄从封地撤出,南下在红丹山脉南麓暂居,等待日后回合。
提前收到了信的杜彦彬已经在夔地北翼等待着他们。巫医的信与那只蛇——如今是蛇骨了——在夔地里有非凡的说服力,似乎见蛇骨如见巫医。三天之后,五千夔兵并入另外五千汝西府兵,重新编组,分别行动,以商人身份,各自持籴买粮草后所得的香药犀象凭证,进入南夏。
等众人在南夏皇城外汇合,已经是十天之后。南夏已经进入了最炎热的季节,雨水丰沛,空气潮湿。今日也是一个漕运粮船入城的日子。
百余人已经先后入城。两千人在粮船中藏匿,剩余人在城外呼应。现在需要等的,是前几个月入城者们燃起一个醒目的信号。
————
金祥德今年已经将近六十岁。他什么都还不懂的时候,就被送入宫做了宦官,偏偏给他净身的人当天喝了酒,刀偏了几寸,不仅切了改切的东西,把不该切的皮肉也削了一块,害得他几乎当场失血而亡。
大概是遵照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古训,年轻的金祥德熬了过来,入宫后人们怜悯这个年轻小子,安排他在御书房扫地。而就是在御书房,小德子因为面善柔弱,被当时的皇帝选中,赐药酒毒哑了喉咙,充当一个不会泄露秘密的听客。
南夏国力衰微,皇帝的苦恼就会多。一任皇帝死了,新一任的皇帝接手的南夏接连吃了败仗,国力继续下滑,几乎如风中残烛。新皇帝继承了他父亲的苦恼,也继承了父亲的喜好。于是新皇帝依然选择对着不会说话但会点头和流泪的小德子诉苦。
比如说,晟国强盛,南夏皇宫所有值钱的东西几乎被搜刮得干干净净;今日,竟然连皇子都索要了去。
又比如说,皇长子野心勃勃,一场家宴之后,自己这皇帝竟然有些头晕脑胀,莫非被下了毒。
再比如说,今年粮食歉收,皇帝要求臣子拿出些钱来,竟没有几个人响应。
金祥德听着听着就流下泪来。于是皇帝的心情好一些了。
可惜心情好了没几日,皇帝本人便突然在寝殿昏迷,连续几日高热之后,意识都有些不清醒了。金祥德知道,很快,他即将迎来一位新主子。
先不用着急。在皇长子铲除了兄弟,在父亲尚未咽气时便自称为帝之后,兵部林锐找到了他,说,您有些秘密,我也有些秘密;我们二人不如合作。
金祥德摇了摇头,然而林锐拽住了他的袖子,低语道:我机缘巧合,与当年负责为新人净身的太监有一面之缘。他说自己饮酒误事,误伤年轻的金祥德之后,第二天那孩子就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了,尸体都埋了起来,也不知几日之后活过来的小德子又是何人。
金祥德看向林锐。林锐笑道:那人担心事发之后自己要掉脑袋,于是几十年守口如瓶;只可惜林某我非得要出一个真相,那人才说,当年金祥德还有个兄弟,长相相似,足以以假乱真。这可是件大事,公公您一个完人,在宫中常年侍奉嫔妃皇后,赢得了皇帝的信任,若是被人知道你每日都费力拔掉胡子伪装成一个阉人,还不知该五马分尸,还是株连九族?
他见金祥德有些呆楞,便将一锭金子放在他手中,道:今日之事,也不过你我二人知晓。南夏国力衰微,非寻常君主能救;先帝皇子中有一位,多年前沦落晟国,竟策反了晟国禁卫发动事变,这才是有勇有谋的君主。我等该迎回张君即位。
金祥德并不在意谁是君主,但他如今并没有其他路可走。他素来软弱,但当刀柄刺入皇长子胸口时,倒是没有流泪,只是那前几日匆忙登基的皇长子看他的眼神十分狰狞,如同厉鬼一般。
再然后,南夏就是张君的南夏了。这位皇帝竟与他的父辈们一样,偶尔也会对他这个哑巴说些心里话,只不过,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顶着金祥德名字的另一人。
如果有一天这皇城再燃战火,你就直接离开吧。张君道,常年伪装成另一个人的模样,也不知道你还能不能记得自己原来的面目。
……
金祥德站在宫殿门口,看着城中的一角。那里刚刚燃起了两道火光,在夜空下正如同鬼魅一般,直冲霄汉。
————
张君站在金銮殿里。禁卫浑身是血地冲进来,说已故皇太子的儿子阆南王叛乱,引入了大批贼人。城中有多处失火,外围士兵暂且无法赶来,希望张君暂且去别处躲避。
张君:禁卫现在有多少人?
禁卫道:三千不到。
张君叹道:敌人有多少?
禁卫颤声道:不知道有多少。守城将官怕是已经叛变了……
也不一定因为叛变。张君道,你们不是那人的对手啊。
禁卫又道:阆南王已经被臣等诛杀,还请陛下离开这!
张君不太想走,不过几名禁卫一拥而上,推着他到了一处偏殿。张君觉得这场面有些无奈的好笑,但也不忍心拂了这些人的好意,便留在这偏殿中。禁卫在外守卫着,几乎没过多长时间,只听得殿外惨呼声起此彼伏,他心底叹了口气,推门走了出去。
殿外只有一人,看见他后,将用尽了箭的弓弩扔在地上,抽出剑,踏上台阶。
父皇。张君轻声道,您身体比之前强健了许多,儿臣为您感到高兴。
闭嘴!聂先生持剑指向他,厉声道,你当年夺权害命之时,可想到有今天——
张君伸手抚开剑尖,走近了一步,道:儿臣用了十年的时间,成长为您希望看到的有为帝君,哪怕在南夏小国之中,仍能周旋在强国之间;父皇可还满意吗?
聂先生的脸色冷了下来,道:最终被他国攻破皇城,堂堂皇帝死于乱刃之下,也敢说什么满意?
张君笑道:您不满意,便该好好教导我。
聂先生感到对方的手抚摸自己侧脸,不由得偏过头去:你……
他感到身前的人浑身一颤,定睛看去,却见到张君胸口上有一支箭自后向前透了过来。而张君本人的手从自己脸侧滑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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