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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设 (常百两)


  我只不过比去年长大了一岁。他心想,这就是成长的滋味吗?
  ……
  这就是成长。
  韦鹏看着面前的张迩雅,十五岁的张迩雅察觉太傅的视线,抬起头来,露出一个微笑。他在试穿明日冠礼的衣服,明日,皇帝将为他行三加冠礼,一加折上巾,再加七梁冠,三加九毓冕。谒庙之后,张迩雅作为成人,将正式开始参与政事。
  这些年来,后宫内没有迎来新的皇子。按理来说,没有什么竞争对手的张迩雅十二岁就该行加冠礼,拖到现在,无非是因为现任皇帝不想放权罢了。
  韦鹏打量这个未来的储君。他看起来符合臣子对于国家接班人最好的想象,聪慧、谦虚,懂得克制自己,如同傍晚已升之月,在太阳尚未落山之时,已朗朗生辉。
  张迩雅道:太傅在想什么?
  韦鹏:辞职。
  张迩雅的表情立刻变得有些可怜,道:您怎能弃我于不顾呢?
  韦鹏心平气和道:您不用跟我来这一套。有的人三岁就敢对我刀剑相向,老臣心有余悸,没齿难忘。
  张迩雅离开了片刻,将衣服换了回去,回来见韦鹏还没走,问道:陛下近几日怎样了?
  韦鹏叹道:您以为我是来干什么的?若不是因为陛下心情糟糕,众臣叫苦不迭,我又何必到这来让您去安慰他一番?
  张迩雅点了点头,道:其实您承诺接下宰相职务,陛下必然消火。
  韦鹏温和一笑,道:您休想。
  韦鹏走了之后,张迩雅在屋中沉思了片刻,取了一面铜镜,审视镜中的人。他这几年与陛下越长越像,宫中有些流言蜚语,有一些也到了他自己耳中。敢说原嫡长子被掉包了的,直接被砍了脑袋,而张迩雅自己,自然知道当今陛下并没有将他子嗣塞到这皇宫来,唯一能解释的,是自己与陛下之间确实有血缘关系。
  他们南夏张氏皇族,到现在已经只剩下张迩雅一个;当年记得张君的老臣倒是多,但张君常年顶着的脸并不是他原本的模样,与嫡子相貌上的差距无人敢质疑;如今为何张君之子长得像晟国皇族,就很耐人寻味了。
  这是个难办的处境。张迩雅给自己定了两个规矩,第一,是他父皇永远只是张君;第二,也许有些过去的谜团已经不可推敲,但他对待聂先生,将永远是和最初一般的敬爱和喜欢。
  他前去寻找皇帝。因为第二天要有冠礼,宫内宫外都一片忙碌,他没能在养心殿见到陛下,结果在御书房外打听到了消息。宫人此时对待他更加毕恭毕敬,张迩雅走进书房里,见皇帝正坐在桌边,斜倚在座椅里,像是个小憩的姿势。
  张迩雅走上前去,见这人果然睡着了,便伸手覆上对方双手,感到掌中的手指发凉。
  皇帝立刻醒了过来,看向面前的人。张迩雅未曾松手,继续为他暖着,道:向陛下请安。
  皇帝:你越发大胆了。
  张迩雅道:我不知道太医给陛下开了什么药,如果并没与让陛下身体好转,就该换一些人。
  皇帝道:朕如果无恙,你的冠礼十年之后也不会举行。
  张迩雅轻声道:我没有您治国的才能,若是能始终以孩子的身份待在您身边,接受您的教导,对我和南夏来说都是一件幸事。
  别开玩笑了。皇帝冷笑道,不要以为朕不知道,你多次调取宫内记录,年复一年试图查找怀宗时期发生的旧事。你不如直接说一说,你都查到了些什么?
  张迩雅从袖中取出一枚印章,转过帝君的右手,令这枚印章安静卧于其掌心。印章乃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品相极佳,虽是旧物,仍盈润夺目。皇帝将其拿起,见其底面刻着晟国皇帝聂景等字样。
  他抬眼看向面前的年轻人,道:从哪找到的?
  这年轻人笑了笑,道:金龙殿内书房博物架后有些暗格,不仔细找确实不容易发现。感谢陛下这些年来允许我随意出入宫廷。
  皇帝将这印章拿起看了看。虽是羊脂白玉,但边缘有一道晦暗的血线。这个大小的羊脂玉并不能说罕见,但这道血线无法人为仿制,手里这东西还不是伪品。当年他被张君带离晟国时候的记忆比较混沌,但也能猜到张君离开晟国之时,除了带走自己还带走了些金银珍宝器物。只不过拿走这印章,应该是为了其他的原因。
  张迩雅道:我父皇当年回国,是为了继位;而他庶出的身份难以服众,因此借用这枚印章之主的身份,造了一份文书。这文书如今在更紧要之地,我拿不出,但可以一阅。那文书上说,南夏先帝时期国力衰微,无力支持对晟国岁贡,某年某月某日,使皇子庶子张允觐为嫡子,入晟国,以示南夏诚意。最后盖了南夏国印,说明得到了南夏国的认可;又有这枚晟国皇帝印加盖其后,说明晟国也承认了这个身份。
  没这回事。皇帝哼了一声,道,这种东西,只会是张君回国前,为了顺利坐上皇位临时想的主意。晟国印玺他带不走,但可以带走晟国皇帝的其余印章;等到他真正坐到皇位上,手握大权之后,手里的南夏国印想怎么盖,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这种后补的文书,不过是为了转移大家的注意,给他自己染血的皇位上,增加一些更夺人眼目的所谓“天命”罢了。
  张迩雅忍不住又笑了笑,道:宫中有一些老人,曾经见过我父皇小的时候。他们说,怀宗皇帝幼年时期,并不像是个聪慧的、有如此政治才能的模样。
  那你呢。皇帝缓缓道,你当年的梦想不过是搓个泥球罢了。
  是您教导得好。张迩雅低声道。
  不。皇帝道,朕真正用心教导过两个人,两个都已经死了。多年来教导你的是太傅,跟朕没有什么关系。
  张迩雅:太傅是太傅,我心目中的先生一直只有您一位。
  那又怎样?皇帝将那颗印随手丢到桌上,伸手轻拍了拍年轻人的脸,道,你心中装满了无数的疑问,每次艰难地发现一个答案,就察觉到背后有更多的谜团。如今你知道朕大限将至,将这枚印拿出来,也不过是仗着朕多年来偏爱你、纵容你,甚至为你保留至高无上的权力,才有了现在这个胆子到朕面前来,质问你的先生究竟是什么人。
  张迩雅缓缓地眨了眨眼,道:您偏爱我吗?
  皇帝道:太傅平时是怎么教你?
  张迩雅:太傅说我应该平等地爱国家、百姓、皇族以及我身边的每一个人。
  皇帝大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开始咳嗽,感到喉咙里涌上来一股血腥味。张迩雅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脸上不由得显出忧色。皇帝拿了个帕子擦干掌心的血迹,对这个失魂落魄的年轻人道:滚出去,让太傅过来一趟。
  太傅此时还在礼部,得了消息之后来到御书房,见皇帝居然站着,惊恐道:快坐下!
  皇帝怒道:朕还没有死!!
  韦鹏唯唯诺诺:臣口误,臣该死……
  皇帝:——你不准死!!
  韦鹏开始流汗:臣好得很,臣好得很。来人啊!给陛下倒茶!
  他在这位金贵的陛下喝茶缓和怒气时,一眼看见桌上那一枚印章,不由得一震:晟国来人了?
  没有。皇帝冷哼道,你的好学生自己从南夏皇宫的角落里搜刮出来的。他这几年本事越来越大了,太傅你功不可没。
  这话颇有些阴阳怪气,韦鹏继续唯唯诺诺,道:陛下叫臣过来究竟为何事?
  皇帝:嫡子冠礼之后,朕打算大赦天下,增开一次科举。
  韦鹏:好事啊,臣非常认同。
  皇帝:女子也可参加。
  韦鹏:……
  皇帝看向他,道:朕只给你女儿这一次机会,这次如果考不上,朕不会准许她入朝廷。按理来说韦萌萌当年拥立新君有大功,但她自己不愿始终服男装,朕也不勉强她。她觉得在宫内做女官无聊,朕也随她去了。这次如果能考上,就有正式入朝为官的机会,南夏过去自身难保,人才凋敝,这几年来恢复得还不错,赶上嫡长子冠礼,理由上也过得去;但如果考不上,就让她自求多福,朕是绝对不管了。
  韦鹏:就算朝臣愿意,未来如果真有女子与他们同朝为官,礼仪官职等等有很多东西都要修改。
  皇帝:这是你们要考虑的事,朕只负责当恶人,当这始作俑者。别说得好像已经考完了一样,今年你没有机会见到考题,也不会参与阅卷。
  韦鹏迟疑道:您的身体究竟如何了?
  皇帝:不是很好。
  他不打算隐瞒韦鹏,说道:朕比你年轻,竟要比你先走。
  韦鹏:陛下春秋鼎盛,不必说这样的话。
  皇帝:那就不说。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皇帝忽然道:朕就不信这十年下来,这国家的人看不到朕比张君优秀百倍!
  韦鹏点了点头:现阶段就算杜渐撤离中间地带,聂璟那边也要掂量掂量两国实力的差距。不过您的禁卫大多还是以当年那五千夔地士兵为基础的,当年说好有借有还,您这可没有信守承诺,未来如果夔族人翻旧账,这五千人的去留还是个问题。
  皇帝:粮食可以给,人是必然不会还了。夔族想要,也得有这个能量才行。这五千人几乎都已经在南夏成家立业,朕待他们不薄,你不必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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