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子怔怔地看着璟帝身边的张君。他以为张君至少会显出一丝怀念自己的不安神色,毕竟这天除了是晟国的节日,还是他自己的生日。但他的父皇,这位南夏国君始终是端庄的模样,在璟帝身边,形象并不因为客人的身份而逊色,反而还更出尘,卓然玉立,不卑不亢,如神仙人物。
嫡子一边有些难过,一边又有些仰慕。近乎一年过去了,他父皇仍是自己心中最好的模样。之前自己仍在宫中时,宫人们就经常会说,他父皇是南夏未曾有过的好皇帝;在位几年时间,南夏国土扩展到前所未有的程度,他本人更是励精图治,生活简朴,感情专一。虽然面对自己时不苟言笑,但如此端方雅正之人的帝王是自己父亲,又该有多少孩子羡慕至极呢……
他正恍惚之际,河岸另一侧的张君也俯身放下盏灯,似有若无地,朝这边看了一眼。嫡子心中猛地一跳,迎上对方视线,见张君凝视着自己,表情不知该说是喜悦、无奈还是伤感,以口型道:雅儿。
嫡子呆了呆,眼泪唰地流了下来。韦鹏就在他身边不远处,听到小孩突然哭了起来,以为出了什么事,急急忙忙到他身边。嫡子抓住韦鹏的衣服,哭道:我要过去!让我过去那边——
韦鹏有些尴尬。他安抚道:你不要声张,我们不会很快下山,这几天里,必然还有很多机会。
我不要!嫡子哭道,我是南夏的嫡长子,我要见自己父皇,又有什么不对吗?为什么一定要离着这么远偷偷去看他!你将张迩雅这三字告诉任何一个南夏人,他们都能立刻让我与父皇见面,为何你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
因为你父皇身边并不安全。韦鹏压低声音,不得不将一些他自己与聂先生分析过的隐秘之事透露出来,提醒这个不安的孩子镇定一些。虽然以他的立场,说话必然真假参半,但如今境遇之下,欺骗小孩又能算什么重罪呢。
韦鹏低声道:你可知道聂先生为何迟迟无法送你回去?当年他正是受张君本人嘱托,悄悄带你离开的南夏皇城!这一年时间,南夏宫廷险象环生,又怎能轻易送你回去?若是执意任性,你便是要辜负你父皇的一片苦心了!
嫡子听得呆了,忘了流泪,半天才回过神来,问道:……有人要刺杀父皇吗?
韦鹏道:你是你父皇的软肋,你在皇城,暗中的人便会朝你下手;你不在皇城,歹人知道哪怕你父皇遭遇不幸,你也会回来继承大统,便不能轻举妄动。不然你好好想想,聂先生放着安稳舒适的皇宫不住,为什么悄悄带你出宫,风餐露宿、旅途奔劳,甚至不惜前往另一个国家?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和你父亲的安危着想啊!
嫡子:……竟然是这样吗?
韦鹏信誓旦旦道:是的,正是这样。所以你也不必觉得离开宫城这么久会遭到你父亲责罚,因为这是他希望看到的情况。而在聂先生身边,你更是只需要安分地跟随,不要再提什么回去找张君,免得聂先生为难。
嫡子犹犹豫豫地点头,道:我在宫里时,感觉大家都很友善。人群中,真的有歹人?
韦鹏叹道: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你父皇也已经离开皇城很久了。以他的身份,绝对不该长时间滞留战场,但他执意如此,就说明皇城比战场还要危险。我猜你父皇身边有人给他下过毒,不致命的,低剂量的,不容易被发现的那种毒药,使得他身体出了些问题。他离开皇城前去战场督战,其实也是想要排除、筛选出可疑的人。就算筛选不出,歹人不巧仍在出行人员中,也会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动手。我这么说,你能接受吗?
嫡子哪里是韦鹏的对手,头晕脑胀地点头道:我接受,我明白,这都是父皇和聂先生的一片苦心。
韦鹏满意地笑道:那我们也看得差不多,该回去休息了。
嫡子随他离开河岸,逐渐远离喧嚣。他在夜幕里走了一会,突然停下脚步,道:既然如此,我不透露出我真实的身份,假戏真做去见一见我父皇,也没人知道啊?
韦鹏一愣。
嫡子:你看,我现在跟一年前长得不太一样,而我跟父皇长得也不太一样。
韦鹏开始头晕。这倒是实话。张君目前仍是顶着一张前太子的脸,这二位走在一起,并不会让人产生父子之疑。
嫡子:既然父皇如此关心我的安全,我更应该向他当面行礼;这一面之后,我自然会安下心跟随聂先生。韦先生平时教我君臣父子之道,难道我想要感谢父皇的这种心情,与书中说的,有什么相违背的地方吗?
韦鹏:……
韦鹏心道,可恶。
————
张君看到河对岸的阴影中,嫡子已经随身边人离开走远。这孩子比上次见的时候长高了,很有精神,看起来也很健康。这很好。
璟帝就在不远处。因为是帝君规格的出游赏灯,所以他能够和璟帝本人说些话,并且不会被更人流隔开的聂景察觉。
璟帝看到张君放灯之后直起身,在岸边叹了口气,不由得道:这景色,看来并不能如君之意。
客气了。张君笑道,只不过是想起来一些宴席上的话语,为璟帝您担忧罢了。
璟帝:此话怎讲。
张君仍是笑了笑,道:看来璟帝对20万兵力并不放在心上。晟国威荣,确实实力雄厚,非我等小国能想象的。
璟帝脸色一沉。他一想到那20万士兵,就想到那荒唐的下午,就想到那荒唐的宴席,就想到那荒唐的夜晚。被侄子强吻,理论上也是遭遇了一次袭君,但他现在看见四王爷竟有点心里发憷,恨不能绕着他走,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实在是太不像话了。张君仿佛看到他心中所想似的,轻叹道,汝西王视我为仇敌,我下属官员中有不少遭他刁难……
璟帝冷冷道:您倒是不必以外人身份,挑拨晟国皇亲国戚的关系。四王爷乃是晟国皇帝之侄,自有晟国人去计较他的为人处世。
张君又一笑,道:四王爷千方百计想从我属下口中得到的,也不过是他父亲的下落。要说起来,他父亲也是晟国皇族,也是晟国的家事。
璟帝心底猛地一震。他立刻看向身边的张君,而张君看向河畔琉璃灯盏,神色自如。
璟帝:……先帝已死,四王爷是受人蛊惑罢了。
是这样。张君点了点头,道,所以您这位皇侄始终被蛊惑着,也不是个事。他要那20万兵力,对我也是个不小的威胁;而他威胁南夏,想要迎回一个虚无缥缈的先君,璟帝您若是放任不管,且不是要出乱子?在此事上,我与璟帝您,实在是应该共同面对四王爷,免得日后出现一些不可收拾的祸患。
璟帝:你若是已经有了思路,不妨直说。
好。张君笑道,既然你我二人都觉得四王爷和他未来的兵力是个隐患,那璟帝您不妨派他将这20万兵用到该用的地方上。我站在南夏角度,希望这些士兵用来对付北国,减缓南夏的压力;而四王爷的封地正在晟国北方,距离国界线并不远,若是不巧,有北国士兵骚扰他的封地,四王爷必然起兵自保。届时,如果四王爷就有私心,那么他必然留存实力;如果北国再三生事,他仍然不打算将兵力全部用上,就会留人口实,所以必然会极尽全力。听说晟国杜将军将亲自指挥这20万人,那么在竭尽全力且有良将指挥的前提下,北国将望风披靡。晟国出师有名,自然可以一路向北、攻城略地,到时候这些北地都是晟国所有,晟国将极大地拓展领域,难道不好吗?
璟帝看向身边的张君,道:然而这建立在北国士兵会骚扰汝西王封地的基础上。
张君笑道:一旦开始反击,寻衅者必然最先死于刀下。至于是不是北国的人,又有谁能说得准呢。
璟帝:你这是让朕以一国之君的身份,与他国合谋,构陷自己的血亲子侄。
张君:您的这位子侄是先帝的儿子,并不是您的儿子。
这话如雷霆陡然落下。璟帝如同被当头泼了一头冷水,立刻察觉到了张君的言下之意。
四王爷如今已经难以控制,那么自己若是有了三长两短,自己未来的儿子继位,又如何能与之抗衡!若干年前的宫廷之乱,难道不是血亲与血亲之间的争杀?……
周围彩灯照耀河岸,地上的灯火与天河相互映照,仿佛不在人间。无数的莲花形状河灯正随河水缓缓而下,张君看了一眼,灯火璀璨,却像是看到故事里的冥河。
他心想,这位璟帝一方面说血亲关系不可挑拨,另一方面在知道他兄长就在南夏的情况下绝口不提相救。晟国有如此沉陷于权力深渊的国君,是南夏百年的福气。
宴游的尾声,有人走到聂先生身边,轻声道,主人仍让我来向您传话,还请见谅。
聂先生看向这人,发现这年轻人眉清目秀,神色俊朗,正是先前自己曾生擒又放归的南夏死士。那时候自己在破旧的神庙饶他一命,后来自己在张君处为了求药滞留一月,最终赶车送他回来的车夫,也正是这人。
有了这几次照面,彼此已经不算是陌生人了。聂先生看向这位死士,见对方已经恢复了侍卫的衣着,为了今夜的宴游,也穿了合体的衣服,看起来并不令人生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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