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还未开口,有一人从门外求见,引进来之后,居然正是这位御用监掌印。
孙骏腾脸上神色放缓。他问道:程大人怎么如此匆忙,今日既然来了,也该将那位易容者带来了。
御用监掌印却站在门口,筛糠般,突然伸手指向他,尖声道:宰相,正是你,要挟杂家换了
人!——
孙骏腾猛地起身:姓程的,你是疯了不成,跑到宰相府来撒野?!
他不能来撒野,只能由卑职来撒野。御史大夫跟随掌印太监走进来,道,得罪了,孙大人。
他这一眼正看见孙骏腾身后桌上那颗拳头大的宝石,不由得笑了笑,道:之前听闻宰相府内奇珍异宝众多,卑职还有些不信,如果看来,陛下的珍宝阁与您的府邸相比,也是要黯然逊色不少。
孙骏腾定了定神。崔大人。他挤出一个笑容,您今日突然来访,不知是何意?
御史大夫拱了拱手。没有什么何意不何意。他说道,卑职也是领命而来,只希望不辜负皇恩罢了。
他打了个手势,身后的将士迅速跟了上去。
聂先生坐在船舱中。他们那日将易容者送入宫中之后,便立即退回京郊,在船上躲避风头。虽然是在水上,但一些皇城的消息仍是陆续传了进来。
夜色渐深,韦鹏走进船舱,立刻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味。他不由得皱眉。
聂先生身边摆了几个空酒坛。他兴致高昂,看见韦鹏的表情,不由得笑得更不客气。
韦鹏拧着眉,道:您已经喝了一个时辰了。
聂先生转了转手里的酒盏,笑道:朕没用一兵一卒,让聂璟抄了他自己宰相的家,借用聂璟的手宰了一个顶着朕这张脸的易容者,这还不值得喝一杯?你那位内线叫什么来着,程太监是吧,妙人啊!一边收你的钱,一边收孙骏腾的钱,最后在引火烧身之前主动把宰相供了出来,两边给的钱如今完美地保留在了他自己口袋里,这人以后一定能成大事啊!
痛快!他说道,朕许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滋味——
韦鹏走到桌前,坐下来,沉默片刻,道,您的手再给我看看。
聂先生笑道:怎么,觉得朕酗酒碍眼,要再次死谏了?这会不见你拿个板子……
韦鹏一字一顿道:陛下下一次将臣和其他人放在一块算计的时候,不妨提前说一声。免得臣哪一天真的一口气没上来,又在您面前失态。
好说,好说。聂先生此时心情极好,笑道,韦相是朕的人臣,朕自然要照拂一些。
当夜,江面上刮起了风。韦鹏今夜睡得不安稳,闭上眼,便似乎能看见一个长着聂先生的脸的人倒于血泊之中。船舱随风摇晃,他起身披了个衣服,打算梳理梳理近来的事,然而还未点着蜡烛,就听到船舱外有一些动静。
他走了出来,看见有人在船舷靠近水面处处,伏在那呕吐,搜肠刮肚地,差不多把胃里东西吐干净之后,身上也差不多被冷汗浸湿,看起来湿漉漉的。
韦鹏呆了。
聂先生听到动静回过头,不由得也一楞。
再然后,他的戾气被剧烈地激发了出来。
滚!——他厉声咆哮,表情几乎是狰狞的。——滚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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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韦鹏尚未见过聂先生如此失态的模样。当年这位皇帝在朝堂上议政时是端庄的,演武时则很爽利,韦鹏自己确实曾经多次在后宫撞破对方的纵乐,但这位帝君享受那种掌控他人情绪和身体的状态,似乎把将他人扯入欲望看作一种乐趣,在别人的视线下仍能够恣意体会这个过程反馈给自身的力量感,并不觉得有什么难堪之处。
然而聂先生现在似乎极其难堪,不仅难堪,还有一些狼狈,只是都被锋利的的愤怒掩盖了。
自己显然无意间看见了皇帝不想被人看见的东西,至于这东西是什么,韦鹏猜不透。他知道皇帝这几年身陷囹圄,但皇帝不想谈起这几年,那么他作为臣子也不该对皇帝的经历有窥探之心。至于刚才一瞥之下,对方汗湿的衣襟下面覆于身躯的狭长伤痕,也不是他一个臣子能轻易询问的。
韦鹏并没有如对方咆哮的一样返回船舱,而是在几步之外解开外袍置于船舱上,跪地而叩首,道,臣蒙圣恩,领宰相事,故理之得失,天下之利病,臣皆与有咎责,遑论陛下之安危。
他再次叩首,道,臣刚刚任职之时,陛下说不愿臣做一位趋炎附势、口心不一的人,臣牢记在心,未敢有一日忘记。
聂先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韦鹏身边,将那外袍猛地踢进了水里。
那袍子内衬是绸缎,落在水面上之后随水波摇晃、舒展,没有沉落,而是在水面漂了一段时间。韦鹏仍是跪着,道,臣无法坐视您在江面上受冻,您如果不喜欢这外袍,臣只能把身上的衣服再脱下来给您了。
不用。聂先生的右手盖住双眼,仍能感觉太阳穴刺痛。愤怒也需要消耗体力,他现在没力气将韦鹏也踢进水里了。
韦鹏听到身边的人跌跌撞撞地进了船舱,站起身跟了上去。
韦鹏:臣认识一些民间的名医……
聂先生猛地转过身。听着,他厉声道,朕是喝多了酒,除此之外绝没有其他可能,你如果听不懂,就从这儿滚!!
韦鹏一时语塞。
聂先生只觉得头晕目眩。他走了几步,停下来,道,我们今天换一换。
韦鹏:……什么换一换?
聂先生:朕去你的房间,你去朕的房间。嫡子还在睡觉,你不要吵醒他,盯着他一点。
韦鹏反应过来了,这意思如果这位大人物半夜里再吐,就会直接吐在自己床上。
韦鹏刚表了忠心,此刻只能点头。
韦鹏这一觉睡得仍不安稳。第二日,他在睡梦中缓缓苏醒,隐隐感觉有人在盯着他。
韦鹏立刻睁开眼,发现嫡子就坐在他身边,手里握着一柄短刀。
韦鹏立刻就醒了。他还记着上次这孩子是怎么突然拔刀扎进易容者腿上的。
嫡子:怎么是你?
韦鹏:——你先把刀放下!
嫡子怒道:聂先生呢!
聂先生走进房间,道:你找我干什么。
嫡子立刻收刀,从床上跳下来跑到门口,乖巧得很,道:先生昨晚上睡得好吗?
聂先生:睡得挺好。
他确实睡得挺好。不知道为什么他在韦鹏床上睡得极其安稳,没有梦魇,没有宿醉,什么都没有,以至于他睡醒之后,还因为久违的安眠而感到了一丝困惑。
韦鹏则说不出话来,他刚刚发现聂先生身上穿的是竟然自己的衣服。
聂先生也发现了韦鹏的眼神,他点了点头,道,拿了你几件衣服。
您随便拿。韦鹏立刻道,回头我给您按这几套的款式买些新的。
不用新的。聂先生摇了摇手,大度道,旧的就行了。吃穿用度都花钱,你也很不容易。
韦鹏的血压开始不稳。两人身量不一致,他的衣服穿在聂先生身上并不熨帖,而聂先生显然也不是那种会突然体贴爱护臣子的人,要放在旧朝,这信号意味着臣子离死期不远了。
这就使得韦鹏在接下来的一整天里更加谨慎。他们现在必须尽快确定下步方向,简单吃了一些东西之后——韦鹏不知为什么聂先生吃了两口就放下了——他们再次开始讨论,采取的方式依然是一边讨论一边记录。
船舱跟随水面摇晃,给韦鹏的记录带来了一些困难。他今天需要克服的困难太多了,好在平日里给他带来最多麻烦的人今日情绪平稳,竟没有惹是生非;只是穿着不合身的衣服,存在感极强,令他静不下心来。
仍是有三个主要的信息。韦鹏按照两人的习惯,先汇报情报。第一,四皇子招募了一些散兵,不多,大约在一万以内。朝廷对您的几位皇子提高了警惕,派了一些近臣前去督查税收,实际上就是要看看是否有人回应之前您在迤县制造的动静。四皇子假托剿灭山贼水匪的名义招募士兵,这些士兵目前的身份是府兵,估计也要接受朝廷审查。
第二,张君的国家继续和北国开战,战线延长了。
聂先生:到了哪?
韦鹏指了指地图:红丹山脉。这个形势对张君的国家不利,山坳有一个夹寨,目前属于北国,山脉另一侧就到了我们现在的国界线,算是相当敏感的地方。
聂先生:张君派了谁当招讨令?
韦鹏:派了他自己。
聂先生一愣:据我所知,张君的武艺并不精湛。
韦鹏:所以只是当招讨令,而不是殿前锋。毕竟是皇帝,只要他在场上,便能够很好地鼓舞士气。北国皇室确实没有这个魄力。
聂先生哼笑一声。他麾下无人可用罢了。御驾亲征哪是轻易能做的,朕当年敢离开京城,也不过是依靠韦相在朝廷坐镇,而张君手底下怕是没有第二个韦鹏了。
韦鹏不由得又一愣,奇怪的感觉再次浮了上来。
他定了定神,道,第三个情报,是说杜将军旧伤复发,不得不在京城休养一段时间。
聂先生:他哪有什么旧伤,说是休养,不过是找个借口多在京城住一段时间,调查一下聂璟杀死易容者到底怎么回事罢了。过两天你甚至会得到一个新消息,说有胆大妄为的贼人潜入墓地,妄图从死囚犯的棺椁草席里搜刮一钱半两,然后被京城巡查逮住乱棍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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