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是祖母自己靠人脉和资源弄来的私人矿脉,与“棠棣”并无关联。
他的父亲甚至不知道这条矿脉的存在。
在祖母看来,这是她赠送给她心爱的飞白的礼物,是单飞白傍身的资本。
只要单飞白不要脑子一热,把这条矿脉炸掉,只靠着这一条液金矿脉,他就能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地活上十辈子。
但单飞白并没打算活十辈子。
没有一克液金从他手里流出去。
他将它们全部保留了下来。
因为单飞白从十三岁起,就有了个异想天开的梦——超级酷的梦。
而在这期间,银槌市也研发出了全自动构建技术,可以将建设工作交付给智慧机器人。
它们能在六天之内轻松完成一座摩天大楼的全部建筑工作,大大压缩节省了工程时间和成本。
既然它们能够用来搭建房子,那用来建一座跨海大桥,想来也是完全没问题的。
在被人打断脊椎骨的前几个月,单飞白还把他们现有的资源全部盘点了一番:“我们的材料还算够,但攒的钱,加上现在的‘棠棣’,还是差了很多。不过到时候正式开始建设的时候,还能再持续募集民间资金。不过得吸取‘哥伦布’号的教训,决不能让他们把我的桥给弄塌了。”
彼时的单飞白托着下巴,用鼻子和嘴巴夹住一支笔,哼哼唧唧地埋怨:“我爸怎么还没把我从家里赶出去啊,赶出去我就有钱了。”
“磐桥”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要造一座桥,走出去,走到新世界里去,却不知道这个有些痴的梦想,发端在一座悬崖旁边、在一抹月色之下。
那时候,有个小孩子仰着脑袋,对另一个少年天真地比划道:“宁哥,我给你搭一座桥吧。”
第103章 火种
本部亮被车送到“白盾”直属医院时, 面对来来往往、衣着光鲜的人群,他瑟缩了一下。
他觉出了自己的寒伧。
说是落魄不改风骨,窘境不改其志, 可身旁陌生人略带惊异的眼神和微微掩鼻的动作, 已经足够杀死他一千次了。
本部亮努力抻平自己散发出垃圾味道的发皱的衣角。
但那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他索性不再徒劳地修饰自己的仪容, 顶着一张神态麻木的脸,离开电梯, 走向本部武所在的病房。
这一路戍守格外森严,几乎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
他在正式踏入隔离病房区前, 还被从头到尾细搜了一遍身。
他尝试和用仪器扫描自己身体的人对话, 话音里带点讨好:“查得这么严?”
那位“白盾”微微皱眉:“是的。”防止有人潜入, 杀人灭口。
本部亮追问:“他……还好吗?”
对方答得仓促:“您请进。”
本部亮问了一通, 什么信息也没能得到。
当本部亮向走廊内走出了十几步开外,才忽然明白为什么刚才那位“白盾”先生会又是皱眉,又是敷衍。
……他在憋气。
他厌烦自己身上的垃圾气味。
本部亮在恍惚间继续前行。
在病房前迎接他的, 是“白盾”的副局长,名叫艾勒,之前他们打过交道, 也在一起吃过饭。
艾勒略带惊讶地打量了一下本部亮狼狈落魄的模样,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友好地伸出手去,想要同他握手。
本部亮却将手背在了身后,藏起了指甲间细细的黑泥垢。
他单刀直入:“阿武怎么样?”
吃了个软钉子的艾勒无言, 只得收回手去, 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本部亮推开房门时,听到一位年轻警官小声地提醒艾勒:“需不需要让他穿一下隔离服?”
艾勒犹豫了一下, 答说:“没必要。”
本部亮撩开深灰色的防辐射帘,终于看到了他的儿子。
……那团还在呼吸的东西,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儿子”了。
本部武躺在床上,胸膛微起微伏。
支撑着他呼吸的,并不是求生欲,而是质量奇差的人工肺叶。
他这具躯壳上仅剩着的肉体,像是菜市场卖剩的冻肉,弥漫出冰冷且腐败的气息。
本部亮踉跄着走到床前。
他感觉自己的眼底干涸一片,可是稍一眨眼,就有一颗泪珠直滚下来。
他在床边半蹲下来,胳膊架在床边,轻声叫他:“阿武啊。”
床上的人有了反应。
他先是尿了一泡。——因为人造尿道有些漏了。
随即,他颤抖着张开了眼睛。
本部武愣愣地看着一片模糊的天花板,呆望了两分钟有余,才仿佛终于意识到自己醒了。
意识到这点后,他突然慌乱狂躁了起来,张开嘴巴,不住发出“啊——啊——”的怪音,秃秃的指尖嚓嚓挠着床单,似乎是急着要去做什么事。
可惜,他的泪腺坏了,根本淌不出眼泪来。
他的慌乱感染了本部亮。
他急着凑上前去,握住他的手:“阿武,你要什么,你跟我说啊。”
本部武触电一样小幅度痉挛着,发出嘶哑的呐喊:“让我死啊……”
本部亮愣住了。
艾勒弯下腰来,对本部武说话:“阿武,是爸爸来了啊。”
他有意瞟了一眼本部亮:“好好跟爸爸说,是谁欺负你,爸爸和叔叔给你撑腰啊。”
本部武立即把嘴巴抿得紧紧的,痛苦得满脸的肌肉都在颤抖。
“艾勒先生,你出去吧。”本部亮抹了一把脸,冷静道,“我跟他说说话,他现在应该……挺害怕人的。人越多,他越是……”
艾勒觉得这也有理。
让他们父子俩独处,说不定能套出更多的话来。
艾勒走出门去时,没有将门关严,方便随时进入。
于是本部亮听到了一段短暂的对话。
提问的是“白盾”总部的一名中级警探,从小就在上城区长大:“局长,这就是本部亮吗?不是听说是个挺有本事的商业精英吗?”
艾勒摆摆手:“哎,别提了。”
中级警探不由露出了怜悯和高高在上的神色,点评道:“应该是挺爱儿子的,没了这个儿子,真的是堕落到底,连上进的动力都没了。”
本部亮木着一张脸,笑了一下。
是他不上进吗?
是这个银槌市根本不给下坠的人一条藤蔓,不给溺水的人一块浮木。
摔死就摔死吧,溺死就溺死吧。
反正银槌市的人多得很,少了谁都能运转。
本部亮脸颊瘦条条的,没了肉,只剩下一把老骨头。
和床上曾经最心爱的小儿子一样,他也快要衰败腐烂到不能看的地步了。
本部亮的耳畔回荡起了宁灼的低语:“往好处想想,说不定他现在还活着。”
一语成谶。
本部亮苦笑:他这个样子,还能称得上一个“好”字吗?
门外隐隐约约的对话声还在继续:
“我们费了这么多功夫,让他活着,一天的治疗费就要好几万呢。”
“真不能给他换一套好一点的内脏?”
“不行了,他现在身体里那套垃圾循环已经成了体系了,随便断了哪个,他都会死。”
“一定得要让他吐出点什么来,不然不就……”
本部亮只是听着,都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开始刺痛起来。
床上的本部武显然不能理解这些言辞。
他承受着最具体的痛苦,在清醒的每一分、每一秒里,都淋漓尽致地体验着曾被他炮制成机械娃娃的人的感受。
他机械地重复:“我错了。我不该做那样的事。”
本部亮把他骄纵了这么多年,即使知道他做了许多非人的事情,却也懒得去管。
他从未听过本部武向谁道过歉。
因此,将这番话听入耳后,本部亮并没有儿子迷途知返的欣慰,只觉得一股大恐怖从心底缓缓滋生。
……他原先的儿子,已经由内而外地异化了。
本部亮伸手,抚上那张表皮坚硬的脸孔。
他喃喃道:“阿武,你太累了,我也是。”
最终,他的手停留在了本部武的腹部。
他在猛然下压手掌、压碎了本部武一肚子器官的同时,一把拔掉了本部武的输氧管,攥在了手心里。
本部亮着魔似的低语:
“死了吧。死了好。”
“你死了,你得解脱,我进监狱。……至少不用再跟别人抢垃圾吃了。”
在“白盾”察觉到异常、惊怒交加地冲进来按倒本部亮时,他没有任何抵抗和挣扎。
医生第一时间赶来。
经过检查后,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本部武体内那套垃圾的循环系统,已经被彻底破坏了。
他必死无疑。
似乎是终于意识到自己将要解脱,本部武焦虑紧绷的精神被抚慰了不少。
他调动着已经没了用武之地的眼珠,在一片混乱中,捕捉到了一丝气喘的低音。
本部武用他残破的机械声带低声道:“是爸爸吗?”
眼见本部武居然有了正常的判断力,在场的人不免精神为之一振。
本部亮立即得了自由,被七八只手一齐推到了儿子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