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只需要他在活着时证明他们的善良,所以哪怕他遍体鳞伤,险些渴死冻死,饿死病死……那都是寻常。
那一天,他被领出那座小院。
他看到了衣着华贵的许多人,他们让霍皖衣选择要跟谁回去。
——他居然还有选择的时候。
可霍皖衣谁也没有选。
他只想要离开。
但他知道八公子的秘密,这是霍府不能让人知晓的丑事。
于是他们开始做选择。
——在一个深夜。
由一个家仆开始,他们言称府上丢了贵重的财物,然后将霍皖衣从房间角落里拽出,按在地上,狠狠抽打他的身体,责问他是不是偷盗了东西。
那时霍皖衣就明白了。
什么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于是他沉默。
他厌倦,懒怠否认,不想反抗。因为早就看清这场局就是要他的命。
就算反抗,他又能反抗到什么时候呢?
霍皖衣还记得当时,他抬眼望向的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教他厌烦的表情。
他们明知道他是无辜的。
却偏要他有罪。
他们鞭打、践踏他,用泥灰涂抹他的伤口,言说他就是这么肮脏。
他是低贱的,不能被好好看待的人。
……想要走么?哪里这么容易。霍府不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
他要付出代价。
而霍皖衣偷盗了府上贵重的财物,不仅要付出想离开应该付出的代价,还要付出财物遗失的代价。
他们对他口诛笔伐,大声谩骂,而真正的罪魁祸首就站在一旁。
脸上的神情冷漠又高傲。
一身华服之下,是比谁都更肮脏丑陋的躯壳。
他们的骨头一定都是黑的。
霍皖衣想。
他被打得浑身都很痛,好像眼底的红都是浸出来的血。
他定定看着。
看霍府的家主,看另一个差一步就做了他父亲的男人。
……他对他们没有过任何希望与期待。
他只想离开。
但权势之下压迫而来的是什么呢?
压得人沉沉压抑不能喘息,高山般厚重,让他不得脱身。
因为有权势,所以他们能肆意编排他、羞辱他,这十二年来都是如此,哪怕他已过得比什么都不如,却还是会因为他活着,就得到无休无止的训斥与蔑视。
因为有权势,所以他们能住在华美的房间里,享受美味,而他只能吃剩菜剩饭,狼狈地躲雨避雪,有时甚至还要去挖院中的青草作食,凿雪止渴。否则便会饿死渴死。
因为有权势,所以他们高高在上,无所谓他的生死,无所谓他过得是否快乐,是否如同一个正常人。
因为有权势——
所以霍皖衣在他们的眼里,是肮脏的贱种,不知道父母是谁,流落在街头的可怜乞丐,得以被他们看中带回府上,却从未回报,理应被他们惩罚。
所以霍皖衣在他们的眼里,活得这么痛苦,归根结底都是理所应当。
所以霍皖衣——
无所谓活着,还是死了,无所谓受过多少羞辱诋毁,是否遍体鳞伤。
……权势。
权势啊。
霍皖衣手中的动作突然顿住。
他垂下眼帘,定定看着满纸凌乱的墨痕,嗤笑着,将它们卷成一团丢在地上。
他颓然坐倒,呆呆望着朱红色的房梁。
所以他爱恋权势,他要做人上人,他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让所有曾轻视自己的人,自诩高洁的人,不想与他这种低贱如尘泥的人比肩的人——都只能仰望他。
……他们不配与他比肩。
因为他会永远站在比他们更高的位置。
霍皖衣轻之又轻地笑出声来。
他彻夜未眠。
一如他掌权那日,他向当时的帝王弹劾江州霍氏一百三十三条罪责。
世家大族,抵不过天子一怒。
……斩首当日,霍皖衣眼睁睁看他们人头落地,良久,绽放出一个令他们毛骨悚然的艳丽笑颜。
作者有话说:
小陶:等等不是说没有铲除异己过吗。 :这是铲除异己吗,这不是报仇吗。
小陶:……
小孟:……
第22章 断折
窗外隐隐在刮一阵风。
霍皖衣一夜未眠,如今困意翻涌,更是呆呆望着房梁出神。
风还是吹得有些急。
霍皖衣想……
后来呢。
后来江州淮鄞再也没有了霍府。
所谓世家大族,在皇权面前也毫无抵抗的力量。
他们一夕倾倒。
霍皖衣冷眼旁观他们的潦倒崩溃,看这高楼瓦解崩塌。
讲说快意么。
那的确还算快活——还有什么比这更快乐的?
他浅浅呼吸,手下又多出一团揉皱的纸张。
谢紫殷就是在这个时候推门进屋。
好像他四年前的风光已经被看够了,如今便只剩下狼狈与彷徨。
更要一一被谢紫殷看到。
霍皖衣收紧手指,若无其事地将地上的纸团捡起,连带着刚刚的那团一起握在手里,然后转头道:“你……”
他没能将话说完。
因为谢紫殷的眼睛看来,他在其中看到了狼狈的自己。
想说的话一瞬就说不出口了。
谢紫殷看他片刻,打量四周,在燃尽的蜡烛上多看了一瞬。
谢紫殷道:“没睡?”
霍皖衣便答:“不想睡。”
“你还有这么任性的时候?”谢紫殷轻笑,“我是不能睡,你反而不想睡。”
霍皖衣道:“若是谢相大人愿意与我交换一下,我心甘情愿不能睡,谢相大人更能想睡就睡个够了。”
然而谢紫殷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深深。
良久。
谢紫殷道:“一夜不睡,想了些什么?”
“我什么也没想。”
霍皖衣道:“我难道非要想了什么才可以不睡吗。”
谢紫殷走近两步,伸手牵住他的手腕。
直到这一刻他才恍然发现。
自己原来这么冷,冷到谢紫殷的手触碰而来时,竟会觉得滚烫。
任由谢紫殷从他手中取走那两团纸团。
一张张打开,墨痕凌乱,字不成字,白白辜负浪费了这两张好纸。
屋中静了片晌。
谢紫殷道:“你觉不觉得有个人很浪费?”
霍皖衣呼吸一滞。
他好像回到了四年前,在一切尚未发生的时候。
以至于他分不清哪里才是梦境。
霍皖衣回答:“那我也可以赔。”
“你打算怎么赔?”谢紫殷问他,“我府上的每张纸页可都是上品,你买得起,还是做得出来?”
他陡然清醒。
原来时光不会倒流而还。
霍皖衣垂下眼帘,他说:“请谢相大人指点。”
谢紫殷却突然道:“三日后,你进宫面圣。”
没头没尾。霍皖衣抬头去看,只看到谢紫殷转身离去的背影。
那是个会越行越远的背影。
当袖摆如同振翅的蝶翼从门框飞出时,霍皖衣忽然动了。
他往谢紫殷离去的方向走了几步。
然后他撞进一个怀抱。
苍穹青光之下,他被抵在冰冷的墙边,颈侧被咬得发疼,教他眼眶飞红,呼吸凌乱。
他有千言万语想说。
最终却只是颤抖着开口:“谢紫殷……我疼。”
六年前。
盛京。
霍皖衣踏入大殿,稍稍抬眼看过殿上正襟危坐的帝王,他撩开衣摆,跪地俯身。
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高坐在上的帝王已笑着开口:“霍卿快起,你将事情办得这样漂亮,朕心甚慰。不知霍卿想要何赏赐?”
霍皖衣便谢恩起身,垂着眼眸道:“臣不需要赏赐。”
“哦?霍卿为何不要赏赐?”
“臣能为陛下做事,已是天大的赏赐。臣不贪心,不爱贪求。”
帝王怔了怔,忽而朗声笑道:“霍卿啊霍卿,你啊,果然还是太年轻了。”
“人,怎么能不贪心,”皇帝肃容道,“人不贪心,便无欲求,人无欲无求,即不知如何行走。霍卿,你能做成这么多事,。便是因为你有欲求。人有欲求, 必然会生贪念。你如今说你没有想要的,并非是你真的没有,而是你还未发现。”
高高在上、执掌着无限权势,能一言定人生死的帝王,却如同一个慈爱的长辈,耐心劝解他,好似要为他这个徘徊在人世漂泊无依的孤魂,寻一处能够安身的地方。
——霍皖衣想,传道受业解惑的,分明该是夫子。
可陛下坐在高台龙椅之上,仍能如个长辈一般同他讲人有贪心才是正常。
霍皖衣读了许多的书,为了能够站在帝王面前,他付出了太多心血。
而他读过的那么多书里,没有一本写着一个帝王会如此对待自己的臣子。
陛下对他很好。
纵然这件事过去许久,霍皖衣日日夜夜行走在黑暗里,纵然他被人说是皇帝的走狗,说他是奸佞,说他只是皇帝最锋利的兵器,他迟早会被舍弃。
霍皖衣想,自己十分明白。
他是兵器,而兵器会锈折,人心是最不可测算的东西,昔日让他要贪心的帝王未必真的要他贪心。他越是当真,越容易犯错,越可能丢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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