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处理完毕诸多堆积的事务,坐于刑部,伸手掸开奏折纸页,开始提笔誊写。
昔年大案小案无数。
有人是真切无辜,有人却是罪有应得。先帝确然昏庸,却不算嗜杀,只不过疑心病重,越至晚年,被其主动算计栽赃的官员便越多。
霍皖衣所要为之翻案的,便是真正无辜的那些官员。
他一笔一划写得极认真。
这无关于他要借此平步青云,直上云霄。只在于霍皖衣自己。
他从前站得高,但满身枷锁。
如今难得有这么一桩事由他全权负责,他说什么便是什么,无人强迫,无人要挟,亦不怕错办了事而身首异处。
他未曾感受过这种来自于帝王的信任。
因则当年,无论先帝嘴上说过多少句“霍卿最懂朕心意”,也还是会提防他、戒备他,让他做尽恶事,犯下诸多罪行,只因为先帝的心里只当他是一把刀。
刀怎么能得到天子的信任?
他唯有闭上眼睛,关上耳朵,永远不去听,不去看,不去思索旁人种种,事情是非错对。他只需要听一个人的声音,看一个人的旨意。
他要做一往无前、锋利无匹的刀。
所以先帝说的每句好听话,他听过便罢。
纵然他们也曾很短暂的,好似交心过一个刹那。但那是帝王偶然施舍而来的恩泽,却不是刀将化而为人的预兆。
霍皖衣自始至终都只是先帝手中的一把刀。
要他斩向何处,他便动身出鞘。
哪怕他刀刃锈卷,亦只会得到个弃之不用的下场。
……
霍皖衣为一众前朝官员悍而翻案的事震惊朝野。
莫说诸多官员措手不及,就连叶征自己,也不曾料到霍皖衣的动作竟能如此之快。
他还未得风声,霍皖衣已直接一本奏折递到他面前。
为了这桩事,他确实知会许多官员莫要为难,只是当奏折放在御案上时,叶征不免有些唏嘘感叹。
“若当年霍大人是在刑部,想必冤假错案,都要少上许多。”
他已细细看过霍皖衣呈上来的奏折,连带着那些可一力翻案的证据。
——叶征不得不为之唏嘘。
若是当年他即是帝王,身边有着霍皖衣这样的良才辅佐,他自当将江山社稷做得更好。
可惜当年坐在龙椅上的是先帝。
纵然身旁有良才良将,先帝却也是刚愎自用、残暴不仁,百年基业尽要毁于一旦。
叶征没有将心里话全部说出口,但霍皖衣似有所觉,垂首含笑道:“陛下谬赞了。是陛下贤明圣德,苍天感念,方能让这些冤情昭雪沉冤。”
“想来若是这些人泉下有知,亦会感念霍大人此番为之翻案。”
“臣不敢领受,”霍皖衣道,“臣只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所做、所行,皆是陛下的恩德。与臣全然无关。”
他无意去思索因果轮回,谁为谁解冤平反,得功德造化。
在霍皖衣看来,他本就是丧尽天良,来世也做不得人,反倒要任人宰割。
功德也好,阴德也罢,无论那些官员是否留待在黄泉路上,又是否能知晓他为其平冤昭雪……于霍皖衣而言,那都不重要。
如若他在乎这些,当年就不会为了活命听从先帝的命令。
若他是持身清正,刚直果敢之人,那他宁肯折断脊骨,也不会为先帝的猜疑而就此无声相和。
——正因他坚信自己无情无义、卑鄙无耻,自己阴险歹毒,绝非善类。
他才能在波谲云诡的朝堂稳稳伫立。
先帝不信他,却要用他。同僚惧怕他,却要恭维他。世人都憎恨他,世人却也不敢得罪他。
他答得快,满心索然,叶征也觉察得到这份心绪。
是以叶征沉默了片晌,叹道:“那朕便不再多说。你既呈上这许多证据,足可为他们翻案,朕便将这个案子再交于大理寺,着大理寺三日内宣告天下,为他们正名平反,以慰这群贤良忠臣的在天之灵。”
霍皖衣依然垂着头,闻言,他躬身施礼:“臣……谢陛下恩典。”
两日后。
勤泠,莫府。
莫枳肩上扛着一袋行李,在府邸的大门前被拦住了去路。
“你们凭什么拦着本公子?”莫枳皱紧眉头,“我现在要出门!难不成你们不愿意让我走?”
伺候他的侍女满脸木然,难得诚恳:“公子想走,奴婢们自然舍得,但老爷已有吩咐,公子回了勤泠,便不能再出府。一日也好,一年也罢,只要老爷没有允肯公子离开,奴婢们就不会放公子走。”
莫枳瞪大眼睛,不满道:“他凭什么关住我!我已经及冠了,我想去哪儿,做什么事,都应该随我高兴!”
侍女不为所动:“公子莫要为难奴婢们。”
“我不是想为难你们,”莫枳对美人天生就温柔亲切,他换了个笑脸,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好姑娘,你就放我走吧,好不好?你也知道,我的知己桓勿言,他现在娶了妻,再也不能和我出去游山玩水,我呢,成天呆在勤泠也不是个事儿,要是能出去走走,那才是为我好。”
莫枳比她更为诚恳:“你想想啊,如果我一直被关在府上,难保我的心情不会越来越差。要是我的心情差呢,你们的日子便也不好过了。”
然而侍女还是那副表情,不见任何动容:“未听到老爷的命令,奴婢们不敢放行。”
莫枳道:“可我的好兄弟霍皖衣最近可做了大事,你知不知道,他一口气为六个官员翻了案!”
侍女道:“公子从知晓此事开始,就反反复复重复了两百遍,现在这句话,是奴婢听到的第两百一十一遍。”
“……不是,你难道不觉得这件事很厉害吗?他一个人在盛京,突然为这么多人翻案,肯定是出了大事,我和他是好兄弟,我如果不去帮他,谁去帮他?万一他有个急事,我却帮不了他,我这辈子都会于心不安。那我可能就会生病,然后就不想娶妻生子……”
“娶妻生子?你确定?”他最后一句话还未说完,莫在隐从他身后的长廊走出,冷声开口。
“什么?”莫枳装傻。
莫在隐轻哼道:“你是我的儿子,我难道会不知道你?”
莫枳转了转眼珠,走到他面前,赔笑道:“爹,你既然都知道——”
“我知道你是个断袖。”
“……”
“能不能不要说出来!”莫枳恼羞成怒,“还有那么多美人看着我呢,你怎么就揭我的短!”
莫在隐冷着脸:“做断袖让你觉得很丢脸吗?”
“也不是,就是你说了这件事,我再调戏她们,她们不就不会害羞了吗。”
莫在隐道:“你现在调戏她们,她们也不会害羞。”
歘!
好锋利的言语,莫枳捂住心口,感觉一刀正中靶心。
“奴婢们已经习惯了。”侍女在旁平静地又补了一刀。
莫枳哽咽道:“你们对我太坏了,我很难过,我要去盛京!都给本公子让开!”
他大喝出声,守在门前的几个护卫面面相觑,却没有被他所震慑,反倒把门挡得更严实了。
“……你们、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莫枳直使眼色。
莫在隐冷冷道:“你从前能收买他们,是因为我并不是真的要关住你。”
莫枳扭过头看向他,神色一变:“所以现在是真的想要关住我?”
“不错。”
“爹!为什么?!”莫枳急道,“你让我回勤泠,我回来了,桓勿言现在成了家,我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而且我心上人也在盛京,我——”
“没有为什么。”
莫在隐理了理袖摆,凝视莫枳片晌,道:“你的心上人是谁,我也知道。如果你想以后再见到他,那在我允肯你离开之前,你决不许逃。”
“……爹!”
“我是为你好,枳儿,你太年轻,太不冷静。你就算聪明,也没有盛京的那群人聪明。那是天子脚下,奇才汇聚之处。你能在盛京安让无恙一时,却不能一直都安然无恙。”
顿了顿,莫在隐又道:“你分明知晓为什么会让你回到勤泠,既然知道,便不要任性。”
“任性?”莫枳一指自己,他难得觉得委屈,“我从来不任性!我把桓勿言当兄弟,所以我帮他的忙,我什么都不怕。我也把霍皖衣当兄弟,他现在也许很需要我帮忙,我……”
“霍皖衣没有兄弟!”莫在隐脸上的神情又冷又沉,他骤然截断莫枳的话语,拂袖转身,“你要和他做兄弟,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命。”
“看住他,决不许他离府,也不许任何人来探望。”
“……是!”
作者有话说:
虽然很想快进到虐恋情深,但是不走剧情真的会显得很怪,所以宝贝们就耐心看会儿剧情QAQ
第111章 升官
残阳之下,一道影子翻飞腾挪,几次拳脚舒展,身形渐慢,从晚霞映照中露出神容不解的一张脸。
汤垠有一事不解,难解。
在他想来,霍皖衣绝非善人,当年不是,如今也不会是。
然而偏巧就是这个他以为不是善人的人,又会为前朝的六位官员翻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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