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岁云看了他一会儿,又转头看着墙上挂着的各色首饰,有唱戏用的水钻头面,也有一些老银簪子,耳挖子,耳环。用玻璃罩子封着的,是一支纯金嵌宝石的簪子,不像一般人家用得起的。他看了一会儿,走出门去了。
这一带都是人家,巷子口还有做活的女人和老人。听她们说,高先生修补头面的手艺是家传的,他从会走路起就看他爹他爷摆弄这些东西。
高先生也有天赋,人家几十年才能练会的手艺他只花了十几年就学会了,十八岁在修补金器方面已经超过了他爹,二十岁修补玉器也出神入化了,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
陈岁云听他们说,再回头看高先生的时候,觉得他果然有高人风范。
陈岁云等了几个小时,高先生将那两枚珍珠重新嵌回了盔头上,完美无缺,陈岁云甚至都找不见到底哪一个被摘下来过。
果真是为大师,陈岁云干脆地付了钱,道:“我还有一些东西需要你修补,方便留您的地址或者电话么?”
高先生收起工具,道:“可以,不过要尽快拿来,过段时间,我要去参军了。”
陈岁云惊讶,“参军?高先生,您现在工作的不是好好的,为什么要去参军?”
高先生道:“家父遗愿,希望在国家有难时,我能投身报国。”
陈岁云神色复杂,“战场刀枪无言,您这样好的手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高先生满不在意,“国家都没了,这一门手艺还能传给谁?”
陈岁云心绪复杂,回去的路上,陈岁云买了份报纸。他翻来翻去,一张报纸找不出一个好消息。
一场大雨将要落下,陈岁云躲闪不及,被淋了个湿透。
他匆匆回到韩府,下人见他这个样子连忙迎上来,给他预备水洗澡,准备换洗衣服和预防感冒的姜汤,三少奶奶还派了人来问候。
韩龄春匆匆回来,“这么大的雨,你就不知道躲一躲?”
陈岁云摆摆手,把喝了一半的姜汤放下,“淋淋雨还凉快呢。”
韩龄春都气笑了,抓着陈岁云摸了摸他的额头,道:“你最好祈祷别发烧,不然我饶不了你。”
陈岁云道:“我可没那么虚。”
外面大雨倾盆,大风携带雨气刮进屋里,把闷热气息一扫而空。下人们站在檐下说笑,二夫人坐在屋里听雨,三少奶奶叫了几个人趁着天凉快打牌。
时代的风云展露在任何一个角落,而独独不在韩府。陈岁云真切地感受到一种割裂感,他把这些心情告诉韩龄春,韩龄春摇摇头,陪他一同站在檐下,“谁都躲不过去的。”
作者有话说:
没有多少时代风云,年代就是个大背景
第50章
那场大雨哗哗下了半个钟头,雨停之后闷热卷土重来,还夹杂着水汽的潮湿。到了第二天,天上挂着大日头,太阳从早挂到晚,被烤了一整天的大地到晚间还散发着热气。
陈岁云受不了燥热,一天要洗两回澡。傍晚的时候陈岁云冲过凉,换了身衣裳走出来。
檐下还是那两张藤椅一张小几,韩龄春坐在其中一张藤椅上,翻看陈岁云留在那里的原文书。
陈岁云走出来,穿了件圆领对襟的白衫子,柔软的丝绸松松地落在陈岁云单薄的肩膀上,露出潮湿雪白的脖颈。
他在藤椅上坐下,韩龄春推给他一杯茶,茶已经晾凉了,旁边还有两碟软糯可口的糕点。
这与在上海时又不同了,上海的有钱人大多没有上午,他们总是将近中午才起,天昏黑的时候出门应酬,一夜灯红酒绿。相比之下,北平的夜晚安静很多,只有靠近水塘的地方有蝉鸣和蛙叫。
韩龄春放下原文书,道:“你怎么想起来看诗歌了,还这样晦涩。”
“瞧着二夫人生活的那般自律,我也想试试,练一练外文。”陈岁云摸了一片糕来吃,“不过我看得慢,看不进去。”
韩龄春道:“你要想学外文,不如看小说,比诗歌有趣。”
他给陈岁云写了几本书,说书房里就有,让陈岁云自己去找。
陈岁云歪着头看韩龄春写的书单,韩龄春盯着他雪白的一截颈子,忽然问道:“你头发擦了没有?”
“这样热的天气,就是不擦头发也很快就干了。”
韩龄春伸出手,“还是要擦一擦。”
他去摸陈岁云的头发,不知怎的碰到了陈岁云的脖颈。那片雪白的皮肤滑腻腻的,不知是出了汗还是洗浴后的水汽。
陈岁云去看韩龄春,韩龄春却只盯着陈岁云的颈子,拇指轻轻落在陈岁云的喉结上,像根羽毛一样拂来拂去。要是他凑近一些,还能闻到陈岁云身上淡淡的肥皂味。
“四弟?”韩同蕴进了院门,一眼就瞧见檐下韩龄春与陈岁云两个人,隔着小几凑在一起,不知道在做什么。
韩龄春听见动静,自如地收起手。韩同蕴这才瞧见两个人在干什么,一下子顿住脚,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韩龄春神色自若,“二哥找我有事?”
韩同蕴轻咳一声,道:“是有些事同你商量。”
他站在台阶下,看了眼陈岁云。
陈岁云会意,道:“我进屋了。”
韩龄春却拉住他,“屋里热,你外头乘凉罢。二哥,咱们书房说话。”
韩龄春起身,与韩同蕴进了东厢房。
陈岁云目送两人离开,不自觉摸了摸脖子。他拿起手边的原文书,翘着腿,慢慢看了起来。
隔几日高先生来信了,说陈岁云送过去的那些东西都修补了,让陈岁云去拿。
陈岁云趁着早起凉快的时候去拿,东西零零碎碎装了一盒子。陈岁云捧着盒子,一面对着签子一面走路。
前方亭子里,站着一个人。那是韩缙,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穿了件黑色暗花绸的长衫,一手持手杖,一手背在身后,身形挺拔,精神矍烁。
陈岁云第一眼看过去,简直同他想象的,韩龄春老去的样子一模一样。
韩缙看见了陈岁云,他身边的管事过来,请陈岁云亭子里说话。
陈岁云犹豫片刻,抬步走过去了。
管事接过陈岁云手中的匣子,悄悄退下去。陈岁云手上没有了东西,两只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在韩缙的目光里,他整个人束手束脚的。
养尊处优日久,韩缙很有上位者的气度,是陈岁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使他感到恐惧的人。
韩缙在看陈岁云,他的目光让陈岁云联想起很多东西。那种高高在上的,审视的目光,在这种目光里,陈岁云甚至都不算一个人。
“我听说,你原来不愿意跟老四在一起,”韩缙道:“后来为什么愿意了?”
陈岁云抿了抿嘴,道:“有些误会。”
“是么,”韩缙淡声道:“像是欲擒故纵。”
陈岁云狠狠皱了皱眉。
“现在还有误会么?”
陈岁云摇摇头。
韩缙看向碧波荡漾的荷塘,“你们两个在一起,以后还回上海去?”
陈岁云点点头,“他的生意都在那里,我的亲友故旧也都在那里。”
“你们两个人都是男人,可有考虑过子嗣问题?”
陈岁云想了想,道:“他应该有自己的打算。”
“那你呢,你就什么都不管了?”韩缙淡淡地睨了他一眼,“你要做他的妻子,这些是你必须要操持的事情。”
“我……”
“你问过老四的生意么?”韩缙道:“他回来这段时间都在忙什么?他年少时的玩伴你有没有见过,那些亲朋好友可有去拜访?”
陈岁云哑然,顿了一会儿,才道:“他说,我不愿意做的事情可以不做。”
韩缙点点头,道:“可不愿意做的事情总要有人做。”
韩缙看向陈岁云,声音平缓而清晰,“你到韩府大半个月,除了去见二夫人,其余人都没有去见过,也没有提来见我的事。”
陈岁云微垂着眉眼,没说话。
“你明知道你的身份是个污点,为什么没有想过去改变众人的态度?”韩缙道:“旁人也就罢了,我们是老四的血肉至亲。即便如此,你也不愿意敷衍一二么?”
空气里一丝风也没有,陈岁云后背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
“你真的做好了跟他在一起的准备么?”韩缙道:“我看不出来,我只觉得你把所有的事情都推给他一个人。”
陈岁云眉头紧皱,他用力地捻着手指,道:“你这说法,多少有些偏向韩龄春了。”
“我是他父亲,我自然偏向他。”韩缙很坦然,“然而就是我这个与他关系并不好的父亲,似乎都要比你心疼他。”
下雨了,雨滴打着转落进荷叶里,又滑入池塘,荡起一圈圈的小涟漪。凉风将燥热一扫而空,这样安静且持续的雨往往会带来几日的凉爽。陈岁云会喜欢这样的天气。
韩龄春从外面回来,手里拎着两罐酸梅汤。进院来,却见檐下藤椅上没有人。这可真是奇怪了,傍晚之后陈岁云几乎长在藤椅上,吹着晚风不肯挪窝,一直到月上中天才离开。
“岁云少爷呢?”韩龄春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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