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尸”一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
赶尸人一向从各个客栈接受委托,帮委托人把客死异乡的亲友送还家乡。按规矩,这些还没入土的尸体会停放在当地义庄,拿凭证去义庄认领就是了,但有一类比较麻烦,那就是家里人也不知道此人具体死在哪一处、更甚不知道怎么死的,只掌握了一个大概方位,多半曝尸于人迹罕至的荒野,寻觅起来不是容易的事。后者的酬劳自然比前者高出几成,所以杜若水更愿意接第二类委托。
客栈多开在荒郊野外,一为避人耳目,方便赶尸人赶尸、停尸,第二就是为的方便寻尸。此处客栈坐落于岭南荒郊的山野间,方才他看过名单,今次要找的人多分布在附近一带。
这一片茫茫大山,数年来死在里头的孤魂野鬼不说上万,至少也有千百。眼下正值乱世,铁骑当道,人命比草贱,近来此界垄下又添了不少新人,他们这行买卖是越做越热闹了。
杜若水一路摇着铜铃、执着罗盘找过去,头顶的太阳拉长他身后的影子,身后缀着的尾巴逐渐变长,不出一个时辰,他找齐了一半的人,这里面还有些不请自来的,他也不赶他们走,留到最后看能不能用法子知道他们的来历,要是顺路送回去也有机会拿到一笔额外报酬。
还有些人怎么都找不出来,这时得针对这种情况做一个特别的仪式——“唤魂”,说来简单,用指尖血在罗盘上写出这人的名姓和生辰八字,一边摇铃,一边唤要找的人的名字和家乡,告诉他家里还有人等。倘若最后实在找不到,也怨不得他。可这却是他最不喜欢的一步——毕竟他不喜欢说话。
今日又撞上了这种事,有一具尸怎么也找不到。
这会儿他身后已跟了一排,这些尸刚从土里出来,满身是泥,多数应该死了没多久,身上的伤口新鲜,但血流尽了,泛着一种透白的红,颜色接近死鱼的腮,有一种滑腻的恶心感。好几个的伤一看就是被弹药或枪铳炸开的,身上破开一个漏风的大洞,伤口边翻出的肉带着焦色,伤口里灌满蛆虫,尸臭和绿蝇萦绕不去,其中还有穿军装的。
杜若水摇了下铃铛,选了一处开敞的腹地,把这群尸留在这儿等他,独自走进了大山最深处。
即便在白日,树林里面也暗无天日,密密麻麻盘根错节的植物像一张网,隔离开一切,莫说光,便是外界的声音也透不进来,阒静如死。只有丝缕光线穿过树影缝隙筛落,形成一些薄而碎的轻盈光斑。
他摇着铃铛,一面往深处走,一面唤那人的名字。
一声、又一声……
半晌,杜若水住了口,树林里顷刻回复平静,他的余音在这种封闭环境里竟没得到八方响应,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所吞食了。
他在原地侯了片刻,手里罗盘的指针忽而轻微晃动起来,他随之挪动脚步,到某一处发现指针不动了,于是也杵着不动,只听头顶上倏而传来一阵响动,杜若水反应迅速,即刻往后退了一步,抬眼看去,一个人从树林中掉落下来,一张青白而僵硬的脸对上了他。
那人倒吊着,血红的舌头拖出来老长一截,几乎盖过额头。
这具尸不知为何缠在了树上,看情形有段日子了,有许多树枝和藤蔓从他的腹腔和七窍里钻出来,整个人如一座血腥的盆栽。
看来要将他解救出来会颇费周折,杜若水从腰间拔出匕首,弯下腰正待动作,一只青紫的手霍然抓住了他,那手冷冰冰的毫无温度,力气大得惊人。
下一刻,只见面前的尸体悠悠转了一下头,两根藤蔓从他的双目中探出,溃烂的眼睛望向他。
这林子里的阴气和湿气太重,还有不少死人,适合蓄养尸气,看来此尸有向“僵”过渡的征兆了,只是到底未成气候。
他唤了一声:“刘向,”又沉声道,“你的妻子在十里镇等你。”
那只手抓他的力气反而更大了!乃至叫他的骨节发出一种咯咯声响。
杜若水连面色都没变一下。
力道使到极处,终于松开了。而他的手腕上留下了五道骇人的青紫淤痕。
杜若水又耐心等了一会儿,见那尸没什么动静了,待继续动作,心头一突,陡然觉出……有些不对。
——他身后有人!
他猛地回过了头。
那具血尸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那儿的。
他趴在地上,抬着脑袋,污秽的长发下一双眼睛半隐半现,直勾勾地盯着他。
这人死的时候一定很惨,杜若水忍不住这样想。
说是血尸,只因他浑身上下都染满了血,整个人形成一种刺目的红,身上满是挥之不去的浓重血腥味。
那张脸被血糊了看不清,一身薄衫浸透了血,手腕上有两道又深又可怖的豁口——只怕死前被断了手筋。爬不起来?除非腿骨也被打折了?
可,这不是名册上要找的人。
就算和其他那些不请自来的人一样带回去,他这个样子只怕没什么人能认出来,认出来也不好解释,这死相太可怕、太麻烦。
他还能动,是因为身上还残存阳气,或许还剩几分元神,为什么阳气和元神还能在死尸身上留存?那是因为他死的时候心有不甘、有执念,诞生了怨气,怨气帮忙锁住了阳气和元神。其他尸也都还怀着一分执念,才能供他驱役——他们客死异乡,想回家入土为安。
这具尸比刘向更容易成为“僵”。
最好的处理方法是把他给彻底结果了,以免将来贻害一方。
可如无必要,他不想那样做,太绝。谁知道这尸到底会不会变成“僵”,会不会害人?
杜若水收回视线,俯身继续去和那些缠人的藤蔓树枝做斗争,一时间树林里都是窸窸窣窣的声响。等到终于将那具尸体完全解救出来,天外落日西斜,林中的光斑变换了一种琥珀般的深色。他站起身抬起手,再次摇起了铃铛。
这次可以带他们回客栈了。
只是一步还没来得及踏出,脚下便给什么东西扯住了。
他低头看去——果然是那具血尸。
那只血手紧抓住他,手背上四根嶙峋的骨节突出,青筋毕露。
对待这种东西不能留情。杜若水清楚这一点,拔刀准备砍下去,可一低头,一抹亮色闪了一下,晃过他的眼,他看到那只手腕上有个东西。
好像是一个银镯。
杜若水顿了顿。
戴这种镯子的人很多,这种镯子上有花纹的也很多。这只镯子上就镂刻着花纹,他盯着看了半天,眼睛一错不错,看不清那是个什么图样,心底竟莫名不是很想看清,有个声音在提醒他,可那无疑是欲盖弥彰。
良久,他慢慢俯下身去,执过那人的手腕。
他目光一定,登时如遭雷击!
那花纹缠绕整个手镯,描绘的是一棵树。
他认出那是什么树。
七叶树,佛教的圣树,企望其佛光也能庇佑手镯的主人。是那人自小戴在身上的。
不可能……杜若水怔怔地想,不可能。
不可能。
他满脑子只剩这三个字。
他面色变得惨白,目光涣散如碎,不觉间抓青铜铃的手松开了,铃铛往下一滑,发出清脆声响。他如梦初醒,一把握住了铃铛。
他凝定目光看着那只铃铛,下定了某种决心,随即动了动手腕,带着整个手掌轻轻动了一下。
铃声响了,被包裹在手心里,像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他唤出那个暌违已久却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名字。
——“纪云镯。”
第3章
马关山半梦半醒间隐隐听得青铜铃响。
那声音不同于普通的铃铛,微茫而幽沉,风一吹吹不了多远理应就该散了,这铃声却若有若无,不绝如缕,如夜半时在枕畔哭诉的幽魂。
他知道是杜若水回来了,打了个哈欠从躺椅上爬起来,临了看到窗纸上映出一个巨大诡影,猝然间给吓了一跳,偷偷打开右手边一个抽屉,还没来得及摸到家伙,那个影子就从窗外滑过去来到门前。
马关山一眼看过去愣住了,杜若水身后跟了一排尸体没什么,可为什么背上还背着一个?血呲呼啦的……不怪他刚才看错,正眼看起来也不比那些浑身绿毛的飞僵好得到哪儿去。
“杜小哥……”他迟疑着唤了一声,“你这是做什么?”
那人不答话,只朝他勾了勾手。
马关山起身迎过去。
杜若水走到一张桌子前,俯身用袖子一拂桌面,再托着背上的人往桌上靠。
那人半挨到桌面上,上半身仍紧贴在杜若水身上。
马关山到了近前,才发现有两只血红的手死死缠住了杜若水脖颈,他看了杜若水一眼,见对方点头,就伸手去掰,一时竟没掰动。
“嘿……”马关山有点纳闷,再去看杜若水,才发现对方一贯苍白的脸此时染了一层不自然的薄红,算不上宽厚的胸膛风箱似的剧烈起伏,还紧抿着唇一声不吭——这是喘不过气来了!
马关山见势不好,卯足了劲去掰那两只铁钳般的手臂,好不容易掰出来一两寸,一个正值壮年的大胖子已是气喘吁吁,想着索性拿刀三下五除二直接给他砍了,纵然落得个死无全尸,他家亲戚也找不到自己头上来,他这可是为了救杜若水一命啊……便去摸绑腿上的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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