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楼怔了怔,暗道那样不就如同男女之间交换信物了吗?
好在那少年并没有再说什么,把笛子插在腰间,率先走进了房间。
花满楼进了屋,在桌边坐下,听到那少年洗脸更衣,完全不避讳自己这个外人。他却有些不好意思了,只得低头咳嗽一声。
那少年听他咳嗽,回头看了看他,却是皱眉没有说话。
桌边有墨香。他的手边果然放着一沓纸。纸上的字迹已然干了很久。
颜体小楷,竟……和自己的字迹非常相像。
花满楼觉得有些头晕目眩。身在陷阱之中的感觉更明显了。
那少年换了衣衫,快步走过来,扶住他道:“怎么了?”一手试探花满楼的额头,一手摸了摸自己的,有些忧心:“受凉了么?我给你熬碗姜汤。”
“不用。”话刚出口,那少年快步出了房门,进了院子里的一间小厨房。
花满楼有些不好意思,也看不下去书了,走了过去。
许是姜汁沾到了眼睛,那少年正用手揉着,见花满楼进来,狠狠眨了几下才把手放下。
把生姜和葱放进煲内,一边用扇子扇着一边生火。等火升起来了,那少年也站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花满楼说着话。
花满楼发现,少年在有意无意地向他打听着什么东西。他会问自己小时候的经历,他的亲人、朋友。
花满楼很不忍心欺骗。他并不是不屑于说谎。有时候,适当的谎言或者会给人以希望。可是他觉得这个少年对自己一片赤诚,他实在不希望总是对他遮遮掩掩。
姜汤已经熬好了。那少年替花满楼和自己都舀了一碗,放在厨房的方桌上。姜汤很烫。花满楼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那少年微笑地看着他,却是拿过他的碗,用扇子扇起来。
“你这个猫舌头,小心烫着。”
“我,当真和你的朋友很像?”花满楼忍不住问。
那少年一怔,把碗推了回来:“喝吧,冷了就没效用了。”
说完,自己低头喝了起来。
花满楼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太过冒失。那少年一直待他这么亲密,岂不正是沉浸在这样的梦中不愿醒来?他又为何要强行打破?
那少年喝完了姜汤,撑着头发起呆来。
等到花满楼也落下了碗,那少年忽然道:“我的朋友,让我一定不要忘了他。”
少年说这话的时候,却是始终没有望向花满楼。
“他是因为我……他让我发誓,一定不能忘了他。我也不会忘了他。”但少年说着,却将头埋在了胳膊里。
“只是,突然间觉得很难受。原来不想忘记一个人,也这么难受。”
花满楼伸出手,那只手停留在空中很久,终是没有落在少年的肩头。
“好了。”少年却又忽然扬起笑脸来,收起了碗:“花七公子,这事以后再说。厨房里烟大,我们还是先出去吧。”
花满楼和这少年住在一个房间里。他甚至发现房间里只有一张床。
午休的时候,那少年把床铺好,裹了条被子自动滚到了里面,外面空留着一床铺得整整齐齐的被子。
花满楼读不进去书。他少有的心烦意乱起来。走到院子里,感受到风吹在脸上。
他不知该拿这个少年怎么办。
明智点的做法,一定是离他远远地。可是,总有种不忍心推开他的感觉。那少年如此真心诚意地把自己当成他的那位故去的朋友,哪怕明知道这只是幻影。
少年午睡醒来,揉着眼睛看见花满楼还站在院子里,拿了一件披风出来,披在花满楼身上。
“你这样,真的会生病。”
花满楼皱着眉。
“好吧,你要是讨厌这样,我不做就是了。”那少年无奈地摆摆手:“百里怪物可真不应该,我的伤还没好呢。”
你倒反而已经忘了。
花满楼的手握着系披风的带子:“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怎么了?”
“我吗?”少年手背在头后,在院子里走了走:“我身中寒毒,本来已经治不了啦,但这百里春华非说他有办法,却让我朋友去办一件极难办的事。我的朋友就去了。我就在这里养伤。”
“原来你的朋友并没有死。”
那少年听到这话,忽而笑了起来。他笑得很畅快。
“当然没有。”
半日相处下来,花满楼知道那少年并没有精神失常。他反而不习惯彼此的亲密相处起来。那少年有所感知,言语间也注意了很多。
终于到了晚上休息的时候。虽然那少年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花满楼总是有点不好意思和陌生人睡一起。
“花七公子,你只要想着,是和一个很熟的朋友相谈甚欢,抵足而眠就可以了。”
少年坐在床头,拥着被子道。
显然,他已经有些瞌睡了。
“……我只有小时候才这样。”
“你现在也不大。”
花满楼仔细想了想。他总觉得和另一个亲密的人睡一起是一件非常熟悉的事,可是却总是想不起那人是谁。
陆小凤吗?
不不。
朱停?
也不是。
少年打了个哈欠,躺了下去:“真的,不骗你。那疯子不会给你另外一张床的,还是早些睡吧。”
花满楼无奈,只好脱了鞋袜,合衣躺下。前任抵足而眠有个前提是“相谈甚欢”,可是他旁边的这一位,已经呼吸沉稳,进入梦乡了。
花满楼以为自己不会睡着。他现在才发现原来二哥说的是真话,他真是一个被娇养长大的小公子。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特别还是和陌生人在一起,他怎么能睡得着?
可是那浅浅的呼吸声听久了,他竟也越来越困。他竟不知自己何时睡着的。
一觉醒来已是天光。那少年穿着衣服,嘴里却嚷着:“糟了糟了,今天要泡一整天的药桶,起迟了又要被那些女人们念!”
少年一边说一边飞快地穿好衣服,套上鞋子跑了出去。院子里早有几个彩衣少女等在那儿,见他出来,为首一个竟是一顿训斥。那少年连忙告罪,好一通软语温求,那少女的火才歇下来。
少年坐上了她们抬着的软轿,回头对花满楼一阵咳嗽,方才离去。
花满楼搞不懂那咳嗽是暗号还是什么,索性不去管,收拾了一番,准备去见百里春华了。
竹林还是昨日的竹林。他的刻刀还放在石桌上。
百里春华还没有到。花满楼拿着刻刀,在想着什么。
没过一会,百里春华踏着竹叶来了。花满楼起身行礼:“先生早。”
百里春华微微一抬手:“花公子早。”
他们在石桌前坐下。百里春华看见花满楼摆弄那柄刻刀,问:“昨日的笛子,你送给他了吗?”
花满楼点了点头。
“他是什么反应?”
“他说,应该刻我的名字,那样才有意思。”
百里春华竟冷笑一声。花满楼十分不解。
百里春华道:“有的人,总是分外贪心,你给的不少,他却想要更多。”
花满楼道:“可是那人,似乎知道我并不是他的朋友。”
“你可不要被迷惑了。这正是他的手段。”
花满楼察觉到,百里春华似乎并不愿意他和那个少年走近。百里春华的身上透满矛盾,可是现在的花满楼,却没办法参透。
他道:“虽然先生说他是个可怜人,让我帮一帮他。可是,我实在不喜欢和陌生人过分亲近。家兄送我到先生这里,并没有说一定要帮先生做这样的事啊?”
百里春华听见这话,看花满楼皱眉的样子,似乎极是忍耐,便笑道:“是我多事了。那孩子在我这里呆了一段时间,总是疯疯癫癫,我想,他既然认为七公子是他的故友,这倒也无妨。不过七公子既然不愿意,倒也不必继续下去。”
百里春华似乎很愿意看到花满楼对那少年疏离厌恶的样子。
花满楼于是皱着眉,继续道:“与他住一起倒是还好,只是睡一张床……七童从小就没有这个习惯,实是难以入眠。先生,这竹林清幽,又无人打扰,我可否在这里静养?”
百里春华看着他,目光有如实质,说道:“七公子喜欢,自然可以。公子的行礼,我让下人拿过来吧。”
花满楼沉吟一下:“那倒不用了。虽然那少年的病与我并无关系,但是昨日相处了一日,实在不该一句话不说就不告而别。”
百里春华笑道:“正是此礼。我怕他知道你不告而别,恐怕会疯的更厉害。”
心里却道:哪里有比花满楼亲口说出要搬出去住更好的?
韩夜心在药桶里泡了一天,晚上带了一身药味回来。还未进院门,就见院门敞开,花满楼站在一颗海棠花下。
知道韩夜心回来了,花满楼先是一笑,继而道:“你回来了。”
韩夜心点了点头。
花满楼道:“我却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