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盟主之子很早就等在湖边。等到太阳已经升到柳树顶的时候,那位魔教少年才一袭白衣,姗姗而来。
其实盟主之子是个很有眼光、很有见地的人。他一见那少年,就知道对方不好对付。而且他看少年的神态、走路的姿势,就开始打心眼里佩服起少年来。这场比试还没开始,盟主之子就觉得自己比不上他。
但魔教少年也暗暗打量着盟主之子。他发现这人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被酒色所坏,反而,他的眼睛熠熠闪光,他的内心就像火一样在燃烧。
还没开打,两个人就互相佩服上了。
之后的比试,他们在西湖大战了三百回合。眼见太阳西沉还没有分出胜负。每当紧要关头,总有一个人会收手,并不会真的伤及对方性命。他们就这样一直比了下去,比到最后,来观战的武林人士没有办法,只好请西湖灵隐寺的主持来判定胜负。那主持看他们互相钦慕,又互不想让,便判了个平手。这下可好,那两个少年握手言笑,可苦了下注的人,全被庄家通吃了。
这两人自此成了形影不离的好友。他们一起在江湖中做过很多大事,惩恶除奸,颇得侠名。三年过去了,那魔教教主见时机差不多,便要召少年回到身边。少年在临行前把盟主之子叫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自己的身世说给他听。
末了,他问:“就算我是魔教的人,你还愿意和我成为朋友吗?”
盟主之子乍然听了这话,惊得不得了。他一直以为他的这位朋友比自己还正道,怎么竟是魔教的人呢?他从小就被告知不能与莫教中人为伍,遇到魔教就要斩尽杀绝,虽然“魔教”与朋友极不相像,但他也极为动摇起来。
那魔教朋友见此,很是失望,摇了摇头,独自走了。盟主之子失魂落魄了几天,想起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才忽然明白,朋友的为人,他应该最清楚才对,怎么能因为他是魔教而就认为他一定十恶不赦呢?
他决定追上朋友,和他一起去魔教看看。
但盟主却不知从哪听到了这件事。他大惊大怒之下,当即就派人追回自己的儿子,同时也派最得力的手下追杀那位魔教少年。那魔教少年本就有意等候盟主之子,走得极慢,没想到等来的却是盟主派来的刺客。这下魔教少年以为他的身份是盟主之子泄露,心中十分气愤,正欲找盟主之子理论,却没想刺客服毒自杀,盟主之子又以为他终于掩盖不住魔教本性,杀了这些人。
两人误会越来越深,大打了一架,各自回家。
但回家之后,盟主之子左思右想,觉得这件事很有破绽,终是不相信朋友是这样的人。盟主气愤异常,把他关了起来,但还是改不掉他的脾性。无奈之下,盟主请了一个高人,那高人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让盟主之子把那魔教少年忘得一干二净。
没有多久,江湖形势突变。正道的九大门派组队讨伐魔教。盟主之子也在其中。魔教圣山死伤无数,教主临死前决定孤注一掷,把最精锐的杀手派去刺杀了盟主全家。等盟主之子回到家中便看到这个血淋淋的场景,而一身白衣染血,手执长剑站在中央的便是那魔教少年。
盟主之子疯癫欲狂,举剑欲杀那人。魔教少年一边阻挡一边解释这些人并非他所杀,而是他知道了之后前来阻止,却已经迟了。盟主之子怎会相信一个魔教教徒的话?一招松风剑法你死我亡的绝招使了过去,那少年竟怔怔的没有还击,最后被长剑贯穿胸膛。
可是在那一刻,盟主之子忽然想起了他是谁。看着这少年渐渐倒下去的身体,他整个人已经完全懵了,只能在最后一刻扶住。
那少年看着自己胸前剑尖,却毫无怨恨,用沾血的手拂过盟主之子的脸,笑着说道:“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
少年死后,盟主之子以为自己身陷地狱,这灭门之仇,亲手杀死自己友人的愧疚与愤恨,竟不知向谁发泄。癫狂之下情绪激动,内力乱窜经脉逆流,无数真气在体内乱窜,经脉爆裂,走火入魔。
百里谷主说道这里,忽然停住,没再说下去。
韩夜心只觉得浑身发冷。他知道那种内力乱窜的感觉。他情不自禁地搓了搓手臂,抬头问:“最后,那盟主之子怎样了?”
百里谷主笑了起来,眼里满是冷光。他伸手摘下了自己的面具。
眼前这人的脸上交错纵横着无数道像蚯蚓一样的痕迹,这痕迹一直延伸下去,连露出来的脖子也布满了。百里谷主满意地看着韩夜心惊怖地表情,扒开了衣领。
就连他的胸膛,也布满了这样的痕迹。
韩夜心忽然捂着嘴,弯下腰去。
“你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觉?真气乱窜的时候,好像它们就要冲破你的身体……其实那不是你的错觉,它们真的会冲出来。”
“夜心,”花满楼弯腰握住他的手:“你不会这样。”
韩夜心就着他的手,摇了摇头站起来。虽然心里还是有那种恶心的感觉,但是他并不怕。
“我没事,七童。”
他并不害怕变得丑陋,他只想活在有花满楼的世界里。
“所以,”花满楼对百里谷主说道:“你的条件是什么?”
百里谷主冷笑着看着他俩,合上衣襟:“我只想让别人也尝尝那盟主之子的痛苦。”
韩夜心皱眉:“所以你找上了我?我和你一样,真气乱窜,甚至比你更惨,我每个月都会发作一次……”
百里谷主冷哼一声:“这有什么?天下间比这更痛苦的大有人在。”他看向花满楼:“那盟主之子最痛苦的并不是身体变成这幅模样,而是……当他的剑尖刺穿友人的胸膛,却在那一刻记起所有快乐时光的感觉……”
他站起来,走向花满楼,目光疯狂。韩夜心一个闪身挡在花满楼面前:“我也可以……”
话还未说完,他却晕了过去。
花满楼点住他的穴道,接住他倒下去的身体。
“无论何时,我是不会伤害夜心的。”他的表情一片平静。
“谁知道呢?”百里谷主终于在他们面前站定,说道。
灯光下少年的表情是那样柔和平静。仿佛对将要发生的事情一点畏惧也没有。
百里谷主连连摇头:“你怎么能断定将来的事?况且那个时候你已经不记得他。”
花满楼轻柔地拂过韩夜心的头发:“既然是将来的事,谷主又怎么会知道?我即使记不得他,也不会伤害像他这样的人。”
谷主眼里的疯狂更加炽烈了。
“花满楼,我真想现在就让你忘掉一切。”
“谷主若准备好了,尽可开始。”
百里春华反而疑惑起来。他本以为两个少年有超出友谊的情分,总该更加难舍难分。
“我心里早已做了决定。”花满楼似乎能看见百里谷主的内心:“多一日晚一日又有什么区别?”
百里春华冷哼:“不愧是花家的七公子,连我也佩服起你的气度来。你若不是瞎了,恐怕将来一定大有作为吧。”
花满楼却笑了。
“谷主如果这样想,恐怕即使再回到从前,也没办法解开那场死局吧。”
“你说什么?”
“听谷主今日所言,谷主如此痛悔的,竟只有杀了那魔教少年这一件事。可见在谷主心中,没有什么事比这件事更重要了。可是刚刚和那少年分别时,谷主当时真的相信他和别的魔教教众不同?若真如此,本该在少年走得时候就留住他。可是你却放任他离开,让后来的一切都有了发生的可能。你说你后来百般替魔教少年辩护,惹得令尊不得不把你关起来,还请一个奇人让你忘掉那少年。这其中,恐怕还另有机缘吧?我若是令尊,以你心中对少年的品性早有猜疑,更有千百种方法,让你完全相信少年就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教中人,到时候不用关,你也会亲自和少年有个了断。哪用得着如此匪夷所思的方法?”
花满楼的声音十分低缓,就像这一刻,他心中已经没有了很多美好的事情。
“令尊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你对那少年起了不一般的心思,他不得已才如此吧。”
“你!”被叫破心里的秘密,百里春华惊怒交加,手掌翻转,那张黄梨木的椅子竟然飞了过来,他一掌拍在椅子上,那椅子竟碎成一片片木屑,在空中四射出去!
花满楼护紧了韩夜心,不为所动。等声音渐渐停歇下来,他道:“这是百里谷主心中的秘密,我本不应该说出来。可是……”花满楼低下头,轻轻一叹:“说谎其实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何况还是对自己说谎。”
百里春华道:“你这么激怒我,不怕我不救这臭小子的命?”
花满楼摇头:“以谷主的性子,恐怕更会救了夜心,好让你亲眼看到,终有一天,我伤害了夜心时的情景。”
百里谷主听到这话,冷冷地笑了起来:“你说的很对。花七公子,我之前果然是太小瞧你了。你越是这样说,我越是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你那时的表情了,花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