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衣人听到这话,叹了口气。他好像已经经历了很多很多事情,已很少有事情能让他的感情产生波动。只是,偶尔那苍老的灵魂,也会因这偶然闯入的外人起一丝波澜。
但这波澜并不会有多久。
百里谷主道:“何况,他们有求于我,我所做的,不过是交换而已。”
“如果交换的是金钱,无可厚非。可是,你又何苦让自己曾经遭受过的痛苦,再让别人遭受一遍?”
这一次,百里谷主笑得弯下腰去。他那沙哑的嗓子里不断发出磨铁一般的声音,远远听了,根本不知道是笑声。
“我愿意!”百里谷主站起来,眼神锐利地望着花韩二人转入拐角的身影:“我就是要让别人也尝一尝,被遗忘的痛苦。”
“不,”灰衣人忽然说道,他望着百里谷主,眼里竟充满了同情:“你是想让人知道,遗忘别人的痛苦……”
这个山谷比他们所见的任何地方都要春意盎然得多。到处繁花似锦,硕大的花朵色彩鲜艳地挂在枝头,有着彩色羽毛的鸟儿在花枝上栖息着,或者拖着长长的尾巴在草地上走着。
彩衣少女领着二人到了一个四面敞开的轩堂中,正中央的矮桌上早摆满了酒菜,座椅是铺垫,一个少女在轩中弹着古琴。
“主人说请二位小公子就当是在自己家里,千万不要客气。他有事外出,晚上才得回来,还请二位公子不要见怪。”
花韩二人分别落座。少女也跪坐下来,替二人斟酒。起初韩夜心只觉得奇怪,这雪山主人把他们迎接进来,却又突然离去,但是招待又颇为殷勤……后来他发现花满楼神态自若颇为放松,虽然疑惑雪山主人和他谈了什么,便也按下心中疑虑,学着花满楼的样子放松下来。
这一整天,韩夜心都能感觉到花满楼有心事。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花满楼经常会出神,还会握着他的手,半天不说话。韩夜心本以为耐心等下去,花满楼终究会告诉他,可是到了晚间快要休息的时候,花满楼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他终于不耐烦起来,一把甩开手,怒喝道:“花满楼!你到底有什么事,快点告诉我!”
花满楼听到这话,脸刷地一白,别过头去。
韩夜心跑到他面前,掰过他的脸:“我们已经因为这件事吵过多少次了?你为什么每次总不肯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花满楼固执地咬紧嘴唇。
韩夜心看着他,无奈地松开了手:“你不愿意说,我就猜一猜吧。”
花满楼忽然握住他的手,皱眉道:“你……”
“因为你每次都不愿意说,所以我只能乱猜!”韩夜心心浮气躁地甩开手,在屋子里踱了几步,说道:“其实也不用猜,肯定是因为我的病。你这么为难,一定是那个百里谷主真的能治好我的病。若他没这个本事,我们早走了不是?可是他要替我治病,却需要你给出代价。这代价一定不是金银,而是让你非常非常为难的事情。”
韩夜心赫地一震,回头看了花满楼半晌,又摇头道:“这件事并不违背武林公义,因为如果他让你做坏事,无论如何你都不会答应的。这件事不会危及别人,也不会伤害花家人——因为他们是你的底线。所以……”
韩夜心快步走过来,捉住花满楼的肩膀:“所以他一定是要伤害你!花满楼,你告诉我,你答应他的是什么?”
花满楼低下头,脸上什么神色也看不出。
韩夜心又松开手,后退几步,审视着花满楼,道:“百里谷主想要伤害你……我不明白,他与你无冤无仇……”他脸色忽然变了几变,抓起花满楼的手臂:“七童,我们走!”
七童却沉沉地坐在椅子上,一动未动。
“你疯了!”韩夜心吼道。
七童神色颓然:“夜心,如果再发作,你可能挺不过这一次。”
这件事韩夜心自己也心知肚明。
他看着花满楼。他们太了解彼此,有很多话根本不需要说出来。如果花满楼能够用代价挽回韩夜心的生命,韩夜心会拒绝吗?
他不会,因为他知道,只要活着,才是对彼此最大的慰藉。
可是事到临头,他却发现自己没办法面对。
“花满楼……”韩夜心长长地一叹。很多时候,他都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他本不该遇到这样的人,带给对方的都是麻烦。
“你能告诉我,百里谷主让你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吗?”他柔声问。
好像已经放弃了和花满楼争辩,已经认同了这种做法。
花满楼抬起头来。他的脸在昏黄的烛光下一明一暗。白天和夜晚本来对他并没有区别,因为他的眼里,本来就只有黑暗。可是他仍然习惯了在夜晚点灯,在睡觉之前,吹灭那盏灯。
因为和他在一起的人需要这点光明。
他喜欢做这些小事,甚至有一种自己并没有瞎的感觉。
烛花爆了爆,可是他却忽然感觉不到光的存在了。他深陷在最深最深的黑暗里。
“哈哈哈~”忽然一个人大笑着走进屋内。那人的笑声桀桀如铁相磨,黑袍金面,正是雪山主人。
雪山主人袖手走进来,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人。他好像已经在门外听了许久。
“你想知道?”他带着笑意,对韩夜心说道。
“是。”韩夜心果断答到。
“其实不知道该有多好,这样你就不会有愧疚,说不定……”他又看了看花满楼:“非但不会愧疚,还会怨恨。”
他抖动着肩膀,兀自笑了一会:“你要知道,怨恨比愧疚要美味得多。怨恨别人,说起来其实就是在怜惜自己。可是对他人怀有愧疚,却是在虐待自己。”
韩夜心皱眉。
百里谷主又对花满楼说道:“你确定,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他?”
一直没有动的花满楼这时点了点头。韩夜心觉得自己有些不认识这样的花满楼。他们不过十六岁。从七岁开始他们就一直在一起。他认识的花满楼,快乐,真诚,虽然也会耍脾气,但他的身上,绝没有沉重和绝望的气息。哪怕他自己失去了光明,哪怕韩夜心每月被寒毒折磨,他都没有消沉过。
可是现在的花满楼,却挺直着尚未足够承担一切沉重的脊背,怀着幽暗的表情,点了点头。
韩夜心忽然扑过去,抱住花满楼,摇着头哭起来。
“七童……”
是他自己口口声声说要听,但是看到这样的花满楼,他却忍不住难过地落泪!
花满楼轻轻叹息一声,伸手抚摸着他的头发。
“夜心……答应我,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他的声音是那样的柔和,那样的温柔,让韩夜心有种错觉,现在说话的人已经不是十六岁的花满楼,而是那个坐在百花楼里的青年花满楼了。
百里谷主见此情景,又嘿嘿冷笑起来。
好像他们现在越痛苦,他就越快乐。
“我真的没有看错……这么多年,难得有你们这样的人送到我面前。”百里谷主幽幽盯着二人,忽道:“你还要听么?”
花满楼的手顿住。韩夜心也止住了哭声。他抹干眼泪,站了起来。
“你说吧。”
第92章 往事
百里谷主伸手一招,做了个隔空取物的动作,一把黄梨木的椅子就滑了过来,恰巧停在他的身后。百里谷主坐下去,弹了弹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悠然开口:“小韩公子,你是想知道,我出了什么条件,才答应给你治病?”
韩夜心点头:“是。”
“你认为这条件一定和花满楼有关?”
“难道不是?”
“不,你猜的很对。”百里谷主道:“时辰尚早,在告诉你花满楼需要付出的代价之前,不如先来听听我的故事。”
韩夜心自然是没办法拒绝。百里春华已经讲了起来。
多年之前,江湖上魔教兴起。说是魔教,百里春华认为这只不过是中原人不懂教义,妄加揣测而给予的污蔑之词,他们管自己叫“圣教”。圣教里有一位少年,白衣翩翩,风姿卓然,无论在教义还是武功上都悟性极高,是教主最中意的后辈。可是江湖上反对“圣教”的人也越来越多。教主忧心忡忡,想到这少年不沾尘俗的性子,恐怕应付不了以后愈加恶劣的正邪之争。于是他让少年化名行走江湖,多多结交江湖中的“正道人士”,只有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那少年并不知道教主的真正意图,以为教主想和武林正道化干戈为玉帛,高高兴兴地化名下了山。因为他实在很出众,不久,就引起了另一个风头正劲的少年的注意。这个少年是武林盟主最得宠的小儿子,为人骄纵,时常鲜衣怒马游戏花丛。一手松风剑法也颇得其祖上真传。那时他正在酒楼喝酒,忽然听说了江湖中出现一个少年高手,便托消息最灵通的浮云阁带话给那少年,约他于下个月月圆之夜在西湖湖畔比试一场。
这场比试被有心人传得满江湖都知道,很多人特地赶去西湖,就为了看这场比试。赌场里的赌注也押到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