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胶片里凝视我,盯着我,嘴角的笑意逐渐消失。
我为他们的目光感到莫名的恐惧,不停地向前追去,想要抓住他们年轻时的影像,然而,无论我怎么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得双腿犹如灌铅,我仍旧摸不到那胶片的影子。
空中伸出一只手,骤然将那相片抓了去,我抬头,看见顾柏川那张板正而冷漠的脸。
我尖叫起来。
“黎海生,黎海生……”
是谁在叫我?
“……一切指标都是正常的,每个人对麻药的反应不一样,可能要稍微迟一些。”
是谁在说话?
空气中充斥着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那味道带着对粘膜极强的刺激性一直往我的肺里钻,挤压我仅剩的氧气,令我痛苦不堪。我不得不大口地喘起气来,随后意识逐渐从混沌中脱离,我睁开了眼睛,梦中发生的一切犹如潮水向我的大脑深处褪去,而我的眼前是一片纯白的天花板。
“滴——滴——滴——”
医疗仪器发出的声响让我的意识又回归了一些,我眨巴眨巴眼睛,随后看到了陈敏的脸。她头发蓬乱,眼角也仿佛多出了很多纹路,身上还带着一股汗味发酵的味道,同她平时那副体面整洁的模样大相径庭,甚至让我有那么几秒钟的思维发散,怀疑眼前这个到底是不是真的陈敏。
“醒了。”我听见陈敏这样说,声音中有掩盖不掉的疲惫。
我张了张嘴巴,想要发出声响,嗓子却干得像要冒火一样,陈敏给我端了一杯水,我抿了一口,期间还差点因为头脑昏沉将水弄洒。
“我……”
我试图起身,却忽然感到自己下肢的异样,我惊恐地看过去,只见自己的右腿正裹满纱布被吊起固定住。
陈敏将我按回床上,低声道:“你再歇会,麻药劲儿还没过去。”
“妈。”我叫了她一声,不顾打着点滴的手,伸出去拽她的衣袖,“我的腿怎么了!”
“骨折了。”她说,撇过头去不看我。
不管再迟钝的人,也会在某一件事情上有着出乎意料的敏锐洞察力,况且我本来就善于观察陈敏的脸色,这会见她撇过头去的动作,只感觉到浑身血液一凉,几乎要忘记心跳。
“到底怎么了!”我不顾自己的嗓音嘶哑,大喊出声。
这一声将赶过来的护士吓了一跳,她闻声目光流转到我的腿上,又忌惮似的望了陈敏一眼,没吭声。
我扯着破锣嗓子要她说我的腿到底怎么回事。
“是不是残了,是不是!”我犹如惊弓之鸟,瞪圆了双目警觉她们口中每一句话的真假。
“没残没残!”护士连忙摆手,“没那么严重,就是被石头夹了一下,韧带损伤做了个小手术,你正常做康复,以后能跑能跳的。”她这样说,目光恳切,似乎是想要借此来安慰到情绪波动极大的病患。
我听不懂她后面说的什么专业名词,但是能听懂一个“恢复”,于是,受到惊吓的情绪也总算缓了过来,一瞬间竟然有了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我小声抱怨说,陈敏刚才反应太大,吓得我差点以为自己要半身不遂了似的。
我这样说着,却见陈敏仍旧神色凝重,欲言又止。
我假装没看见,坐起来对着空白的墙壁发呆,任由年轻护士俯下身来给我做检查,半晌,我忽然听见陈敏喊了我的名字。
“生生啊……”她叫的是我的小名,“妈以后不要求你非得考什么名牌大学了行不行?”
为什么。
我不明白,歪着头看向陈敏。
“你的腿,不能再打篮球了。”
在陈敏话音落下之后的半分钟里,我几乎没有半点反应,她的每一个吐音我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是,为什么合在一起就让我这样疑惑了呢!
“可是,刚才你说我还能恢复,能跑能跳不是吗?”我不过那护士正在忙,一下子握在她的手腕上。
那护士被我的突然动作吓了一跳,她讪讪看着我,还想安慰:“是啊,只要你配合,你的腿会恢复得很好,只是以后要尽量避免剧烈运动,篮球也不是不能打,可能就需要你悠着一点……”
“我是篮球特长生。”我打断她的话。
第77章 158-160
那护士手底下的动作一僵,她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了同情和怜悯,登时明白了刚才陈敏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病房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我仰躺在那里,仿佛是被太阳光晒僵直的一条死鱼。关于篮球,那是我唯一称得上自豪的东西,第一次听到老师的夸奖是在篮球场上,第一次夺下冠军也是在篮球场上,我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跃起灌篮时,篮球刷网的声音,就像我永远记得每一次获胜的骄傲。
现实总是轻而易举将我来之不易的东西击碎,就如同那天晚上被我打碎在公安局地面的七彩陶瓷片,命运是一种高高挂起的傲慢玩意儿,我总以为自己会是那颗在沙漠生长翠绿的仙人球……可仙人球也抵不过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我忍不住想要发笑,笑我将近十八年的挣扎在短暂的几个月里化为乌有,我还自以为是能做顶天立地的英雄,到头来,我什么都不是。
我望向陈敏痛苦的脸,扯起嘴角想要说两句什么,然而,嘴巴张开的一瞬间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流淌。我眼窝子浅,可我很少会在陈敏面前哭,原因无他,我骨子里的大男子主义还没消退,总觉得掉眼泪是件跌份儿的事情,可今天我无法控制自己内心的痛苦。
我很害怕,因为未来成了一片疑云,我丧失了追赶顾柏川的能力,没办法再拿一个冠军mvp来参与他的未来……天之骄子,他总有自己要去的远方,不像我一介又执拗又笨拙的少年,我该拿什么同他并立。
陈敏也没忍住流下眼泪,她跟着护士一起出去了,我看她在门口有了一瞬间的僵直,不过很快又匆匆离开,而病房的大门敞开,从我的角度看不到外面。
“进来吧。”我说。
半晌,我才见顾柏川缓慢走进病房,他垂着头,不敢看我的眼睛。
“不是你的错,如果是我,我肯定也会把树枝伸给纪从云。”我低低叹了口气,“你是不是想要听我说这个?”
“对不起。”三个字被他说得极为缓慢也极为沉重,我的病床边其实放了探视的椅子,但他完全没有要坐下的意思,直直立在我的床头,仿佛罚站。
我盯着顾柏川看了很久,看他脑袋顶那朵发旋,又看他深邃俊朗的眉眼,看他修长紧实的身躯,又看他紧握着的拳头。我试图要从他脸上找回08年在鸟巢体育场里看到的那种肆意的笑容,却发现时过境迁,无论是他还是我,我们都有太多改变。
生长痛停止的十八岁,我们都被将将度过的青春搓圆襟扁。
“我刚才说的是真的,确实不是你的错。”我学着他的样子垂下头去,明明我们之间的距离很近,却谁也不敢对上谁的眼睛,“可是,我也做不到如同圣人一般对你没有一丝一毫的迁怒,我确实怪你,怪你把木枝伸到纪从云的手里……不过想来,如果你先伸给我,我也一样会怪你。”
我知道自己说的话很有蛮不讲理的成分在,但顾柏川应该能听明白。
“算了吧。”我说,顿了顿又低声重复一遍,“算了吧。”我感到很疲倦,在手术刚醒的清晨,在追逐顾柏川的路上,在我将要十八岁的前一个秋天……我不想再傻傻期待每一个春天,我不想再潜心竭力思考我们共同的未来。
我只想变成一只会冬眠的狗熊,躺倒在什么都没有的白雪皑皑里。
我想,我们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高三剩下的日子里,我的生活被康复训练和学习填充得满满当当,这是头一回陈敏同志学会了对我“和颜悦色”,有一天晚上我们俩一起靠在沙发上,她同我讲,那天晚上当她赶到医院看到浑身是血的我,那一瞬间的痛苦她这辈子都不想经历第二次。
“活着就行了,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生生,等你以后为人父母就会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那会如果有人跟我说要让我一命抵一命我都愿意。”她说。
我笑了笑,摇头道:“尽管以后可能也不会有感同身受的机会了,但我能理解。”
陈敏沉默了一会,冲我挥了挥手道:“算了,你自己好好活着就行,其他的事情我懒得管你。”
我惊讶地转头看向她,半晌,讪讪道:“对不起,妈。”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反正我也活不到看你老得动不了的时候,如果那时候你后悔了,就跟你自己去说对不起吧。”
我笑起来:“我才不,我自己选的为什么要后悔。男的、女的、异性恋、同性恋、有孩子、没孩子,所有人的一辈子都不过寥寥几十年,好活歹活不如快活,反正时间到了尘归尘土归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到底也没多重要。”
陈敏不赞同我的言论,却被我说得哑口无言,最后只落得一句,你这么个小屁孩懂什么呀,我懒得跟你争论。
“以后自己的事自己决定吧,我已经老了。”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