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海生!”顾柏川喊了我的名字。
“生生!”陈敏喊了我的名字。
但是我什么都不想听,我疯了一样冲进这座城市浓稠的夜色里。
好冷啊……
北京的冬天,风跟刀子一样刮在我的脸上,我没穿外套,只有一件单薄的居家服罩在身上。我沿着北京的东西中轴线一直跑、一直跑,眼泪不自觉从眼眶中流出,而即便是这个时间点,大街上的行人仍旧不在少数,他们看向我的神色很是好奇,我却无暇在意。
肺在奔跑的过程中变得钝痛,那种感觉极似窒息,的确如此,我要被这个地方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有人生来就是残疾,他们的父母就会爱怜他;为什么有人生来就有心脏病,他们的父母拼死拼活也要救治他;为什么所有小孩生来都有缺点,他们的父母都能包容他。
为什么我生来就是同性恋,我的父母却苛责我、辱骂我,甚至不愿意承认我。
这是多么不公平!
我停了下来,大口喘气,好像要把后半生的空气全都在今天吸个干净。
“黎……海生。”顾柏川的声音从我后面传来,他一路追我,同样也跑得很远,这会跟我一样气喘吁吁。
我们俩谁都没有说话,只是躲在一家商场的屋檐下,对立着喘息。
直到呼吸恢复平稳,顾柏川这才骂道:“你他妈可真能跑。”
我闻声抬头,盯着顾柏川在风中凌乱的头发,以及身上凑合穿着的羽绒服配睡衣,没忍住笑了下——我很少能有机会看到他这样狼狈,而他今天的狼狈正是为了追我。
“那你也可以不追我。”
“我不追你?”顾柏川被气笑了,“那你这个傻x今天晚上非得冻死在外面。”他鲜少说脏字,但今天晚上就跟被按下了什么奇怪的开关一样,一连说了好几句脏话。
“你来了有什么用?”我又问。
顾柏川冷笑着看向我,随后变魔术一样从自己的口袋里变出一个钱夹,道:“我敢打赌,有些人吵架出门,一没带手机,二没带现金,三没带证件,我愿称其为‘三无人士’。”
我瞪大眼睛:“你他妈早就料到我今天要跑?”
“我料你今晚没有好果子吃。”他这样说着,挥手拦下一辆出租,让他送我们去离这里最近的酒店。
我们坐在出租车后座两端,默默无言,或许是因为晚上的原因,出租车司机也不愿意说话,于是,整个车厢笼罩在一种微妙的氛围里。
我盯着窗外霓虹灯随车的行进而后退,又在高架桥上眺望北京的夜色,这是灯火通明的一座城市,当我望向窗外,看到那些几十层高的建筑里一个一个亮起的小方框,我觉得自己只是人海中非常渺小的一粒沙子。
可是,就算是这么渺小的沙子,每个在这里努力生活的人还是在遭受不一样的痛苦。
我想,同性恋在茫茫人海中应该是那么不值得一提的事情:有人喜欢男人,有人喜欢女人,就像有人喜欢苹果也有人喜欢梨;有人为了婚姻而奋斗,有人奋斗终生为了逃离婚姻,就像有人向往大海也有人向往蓝天……我们只是选择不一样而已,难道选择少数派就一定是思想变态吗?
我不知道。
年幼时,我也曾自命非凡,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正义的那个,我的想法都是正确的,而我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但是现在,我犹豫了,我对着城市万家灯火,始终给不出一个答案。
那是我和顾柏川最后一次相拥而眠,我们在酒店的房间里接吻、拥抱,发泄着无处释放的欲望和惆怅,直到我们筋疲力尽,倒在柔软洁白的床上。
我偏过头去,望着落地窗外的景色,听着顾柏川轻浅的呼吸声,直觉有什么东西正在逐渐走向破碎……我知道,时间是一条永远不会逆流的河,而我和顾柏川再也无法回到08年夏天,那一切幸与不幸的开端。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蓦地回想起曾经看到过的那首情诗:“我是一条朝你奔流而去的小溪,蓝色的大海啊……”
我是环绕在你膝边的蔚蓝,坚实的山川。
春天到来的时候,我蒸发成云朵,幻化成雨滴,在春潮里同你相拥,坚实的山川啊,亲爱的山川。
无论经历过什么,生活仍旧要回到正轨,我被陈敏接回了家里,而事情过去的第三天,一辆黑色的商务车停在单元楼下面,阿鹏哥打开车门,楼上楼下搬运了很多行李。
我在窗户里面看着,看顾柏川从楼道里走出来,向那辆车走过去,他在上车之前抬头看了我一眼,随后在阿鹏哥的催促下关上车门。
顾柏川搬走了。
隔壁的房子终于回归寂静,而我知道他内心的悲哀应该不比我少——这栋房子是许芸阿姨生前居住的地方,在许芸阿姨牺牲之后,按照条例应当收回,但也许是房源并不短缺,营房科的人没有过来收房,默许顾柏川在此居住。
现在,关于许芸阿姨的一切在这里落下帷幕,除此之外,还有我们俩的童年,有他在床边养过的仙人掌,有我坐在地毯上打过的电玩游戏,有冰箱里的冰淇淋,也有我们拥抱过后在床面上留下的痕迹。
时间一直不停走,无论人心如何。
新年再次来临,今年的春节比往常都要安静,黎正思自从上次和我吵过一架之后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而陈敏虽然不再提起这件事,但我可以从她日益衰老的脸上看出她的抑郁和不安。
没有人有心情过这个年,我从冰箱里拿了点速冻饺子出来煮,煮好了端给陈敏一盘,留给自己一盘端回房间里吃。
破五的那天,韩奈约我出去打球——我们之间一直都有联系,只不过平时上学的时候重合的时间少,而放了假才有空,因此,他在电话另一头语气热切,还说自己出去实习拿到了第一份工钱,虽然不多,但是还是想请我们这些老朋友吃顿饭。
我没有理由拒绝他,正好也需要一些事情来分散注意力,满口答应下来,准备出门。
陈敏却对我的出行变得疑神疑鬼,我前脚刚要踏出门槛,就听见她厉声发问:“黎海生,你要去哪?”
“和朋友打篮球。”我说。
“什么朋友?”
“就是朋友。”我道,拧开门锁准备出去。
陈敏冲了出来:“你别想着去找顾柏川,他今年春节压根没在北京过。”
我被她忽然提起顾柏川的行为弄得一愣,无奈地裂开嘴角:“我知道,不是去找他。”
我敢保证,两家大人绝对是在这件事情达成了某种共识,因为,自从顾柏川搬走之后,我还试图去他的新家找过他——那是在西边一个别墅区,离学校很远,平时居住的多是已经退休大人或者还没上学的孩子。
我靠着手机上的地图找过来,好不容易看到顾柏川发给我图片上的房子,却最终没能进得去家门。
他们家保姆守在门口,除此之外还有顾柏川的弟弟,他们统一说辞就是顾柏川不在家,进去了也没人,死活也不肯给我开门。
第69章 143-144
我在顾柏川家门外从下午等到晚上,太阳落山,夜幕降临,他弟弟跟着保姆回了家,别墅区亮起灯火。直到这个时候,我终于看见顾柏川立在二楼的某扇窗户前,安静地看着我,他张了张口,无声吐出两个字,我从他的口型读出来——走吧。
那年,我们的语文课正在进行的拓展读物是《边城》,书里漫天的星光、草地和现实混淆在一起,而我就像是站在爱人窗下歌唱的人,不同的是,我没有一个需要竞争的对手……我们分明两情相悦,却不能相拥,这让我的失落难以言喻。
我迫切需要能转移注意力的一切,能够逃离令我窒息的地方。
韩奈,他们不知道我在学校里发生的这些风波,更不了解顾柏川和我之间的关系,于是,我乘着公交一路去到那座熟悉的“城中村”,在看到外围那栋老旧的棕色砖楼时,我总算松了口气。
这些年来,城市总是日新月异发生着变化,成千上万的北漂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城中村”里的熟悉面孔也变少了,但基本的布局仍没有发生多大的改变——废弃电缆从空中垂直悬挂,晾衣绳在间隔很近的楼房中间拉起,上面挂着红的、绿的各色衣服,而台球厅所在的那栋老楼里人声嘈杂,离得老远就能听见里头的动静。
原本昏暗的楼道里加装了一些黄色灯泡,比从前亮堂些,我看见楼下的游戏厅门帘里正散发出五颜六色的闪烁光束,时不时传来叫骂或欢呼,但我对游戏厅的兴趣有限,没有多做停留就顺着阶梯上楼去了。
台球厅的生意似乎受游戏厅的影响,客人比从前要少了一些,连原本常年烟雾缭绕的空气都比以前新鲜。
我环顾一圈,发现前台登记的换了一个更年轻的姑娘,而乔姐则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我掀开帘子,对着吧台后面喊了一句:“乔姐!”
“哎!”熟悉的嗓音响起,过了约莫半分钟,这才见乔姐施施然从后面的仓库走出来,我早听韩奈说了她怀孕的事,如今亲眼见到她显怀的肚子,还是尤为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