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于钱没有任何概念,六百三十八不过是个轻飘飘的数字,还比不上他任何一件衣服值钱。
他正在结账机器前犹豫着,后面排队的一位阿姨见他没动作,友善地催促道:“小帅哥,你好了吗?”
“不好意思,我、我还有别的东西忘买了,你先吧。”
路辞连忙退出队列,提着果篮匆匆跑到了货架边,耳后一阵阵发烫,仿佛自己的窘迫被赤裸裸地摊开来。
高档超市里人不多,路辞小心地瞥了眼周围,见没人注意他,于是做贼似的,数了数果篮里的水果数量,五个苹果、五个橙子、五个猕猴桃,还有漂亮的葡萄和樱桃,它们被摆放在精美的编织竹筐里,点缀着漂亮的满天星和花朵。
贵吗?这么漂亮的水果,都是进口的,肯定不贵吧?
路辞想要像从前那样,大大方方地去结账,只要打开手机刷个码,简简单单“嘀”一下,他想要的就都会是他的。
他再次看了眼价格标签上的三位数字,还是问问季时风吧。
路辞给季时风发了消息,问他要是买这么些数量的水果,大概多少钱呢?
季时风说一百多吧,也就樱桃贵点儿,超过两百就算贵了。
路辞抿抿嘴唇,那超过的确实有点太多了。
他默默把果篮放回了原位,空着手出超市的时候,路辞觉得耳朵火辣辣的烫,仿佛整个超市里的人都在看他,店员们的正常交流在他耳朵里也变成了窃窃私语,嘲笑他家里没钱买不起还要来装逼。
他深深垂下头,脚步飞快。
出了超市,路辞深深呼了一口气,在路边蹲了会儿,心里是说不上来的难受。
他蹲了一分钟就站起身了,爸爸和哥哥都住院了,没时间让他在这儿伤春悲秋瞎他妈矫情。
·
回到医院楼下,有个老大爷推着两轮木板车卖苹果,路辞问道:“爷爷,苹果怎么卖啊?”
“一斤六块五,”老大爷操着方言回答,“你要的话一斤给你六块钱喽。”
路辞喜出望外,六块钱一斤,简直是太便宜了!
他在一车子苹果里挑挑拣拣,散装苹果比不上超市里精挑细选过的,难免有些不太好看的痕迹,路辞想要那种又大又圆、又红又漂亮的,怎么也挑不出来。
“你要多少喽?”老大爷有些不耐烦了,随手捞起一个苹果放进塑料袋,“要赶快了,这里不让摆摊的喽。”
路辞把那个苹果拿出来,说道:“这个有虫眼了。”
老大爷敲了敲秤杆,抬手一指:“没打农药难免的喽,你要好看的你去那里面买。”
他随意指的恰好是进口超市的方向,路辞紧了紧手指:“我懒得去,那么远,我就在你这买。”
路辞最后挑了十个苹果,爸爸三个、妈妈三个、哥哥两个、牧牧两个,只花了二十块钱。
他觉得自己好像做成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大事情,拎着塑料袋往医院里跑,步伐轻快了不少。
到了路祖康在的病房,路辞看到床头柜上放着的果篮,不自觉脚步一顿——
和他在进口超市里看到的那个一模一样,六百三十八块钱。
果篮旁边还堆着些别的东西,大多是保健品和营养品,包装上都是外文,一看就不便宜。
“小路来啦?”洗手间里出来个男人,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对路辞笑道,“放学啦?我听说有些傻逼去你学校堵你,你没事吧?”
路辞看着他,拳头捏得死紧:“被骗钱的不是傻逼,骗钱的才是。”
这个男人叫许世征,和路祖康也有很多年的交情了,上回在黎平家里聚餐,让路辞喝酒的就是他。这回路祖康去找他借钱周转,不知怎么喝出了胃出血,直接喝进了医院。
路辞紧咬着牙,明明爸爸下午在许世征那里喝了那么多酒,但许世征身上却没有一点酒气,想想也知道他是怎么借题发挥,让爸爸不要命地灌酒的。
“小宝儿,叫人。”林咏梅拍了拍他的后背,低声道。
路辞喉结滚动,松开了拳头,叫道:“许叔叔。”
“真有礼貌这孩子,”许世征笑着说,“真懂事。”
路辞看看病床上紧闭双眼的路祖康,几天没见,爸爸憔悴了,也瘦了,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身体里的精气神,成了一株枯草;再看看林咏梅,双眼红肿,显然是刚刚一个人哭过了。
“老爸怎么样了?”路辞问。
“睡了。”林咏梅压着声音,“你乖,让你爸爸好好休息会儿。”
路辞明白妈妈的言外之意,让他有什么气不要在许世征面前发作,让他再难受也忍着。
许世征假模假样地叹了一口气:“嫂子,祖康是我老大哥,要是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你尽管开口。你也是不容易,还好小路这孩子懂事。”
路辞垂着头,不说话。
“小路,你买的这苹果人能吃吗?”许世征看到路辞手里提着的塑料袋,关心道,“这品相也太差了,你爸妈什么时候吃过这种烂苹果。叔叔给你买了点好的,你去洗洗,削个皮,等你爸爸醒过来就能吃。”
“能吃,”路辞说,“看着不好看,都是没打药的,健康。”
“你这孩子,才说你懂事,又犯倔呢不是,”许世征摇摇头,露出一副长辈对后辈的关爱神情,“你这孩子就是犟,上回让你喝酒,你也死活不喝,生意人哪有不喝酒的。你看你爸爸,都这样了还要喝,我是劝都劝不住啊,这不,喝倒了吧。”
路辞死死咬着后槽牙,一只手背在身后,指甲深深陷进虎口。
“去吧小宝儿,”林咏梅揉了揉他的后脑,接着站到他身前,声音温和中带着坚定,“去洗几个苹果,你作业不是还没写吗?你先回家,等你爸爸醒了我给你打电话,晚点你再来。”
路辞被挡在林咏梅的身后,他看着林咏梅瘦削的背影,视线有些模糊。
·
路辞没有回家,他呆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之后又陆续来了几个路祖康在生意场上结识的人,走马观花似的表达了下关心,留下了点营养品。
他们每个人都让路辞觉得厌恶,也许让路祖康喝酒的不止有许世征,还有这些人中的每一个。
这些人路辞都知道,每次他们遇到困难,总会上门来求路祖康,一口一个“祖康哥”。路祖康重情义,从来不吝啬帮助这些兄弟伙,要钱给钱、要人出人,有什么好项目也总想着给他们分一杯羹。
现在他们路家遇到事情了,这些人有一个肯伸出援手的吗?有一个对得起他爸爸的吗?
路辞越想越愤怒,手背上青筋根根凸起。
许世征从病房出来,路辞看见那张虚伪的笑脸,甚至在想为什么破产的不是他,为什么现在躺在病床上的不是他。他听到过一些八卦,许世征早年的发家手段并不那么干净,为什么他没有受到惩罚,许世征能不能去死?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一冒出来,路辞瞬间额角狠狠一跳,后背霎时间被冷汗浸透。
他为自己的恶毒感到心惊,其实他明白的,他明白这些人并没有真正做错什么,他们没有帮助路家渡过难关的义务。
路辞仰起头,后脑一下下轻轻磕着墙。
·
“小路,还在这儿呢?不回家写作业啊?”许世征坐到他身边,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烟。
路辞说:“医院里不让抽烟。”
许世征笑笑,把烟塞回口袋:“你这孩子,真别说,你这性子和你爸吧,说像也像,说不像也不像。”
路辞不想和他说话,他一向讨厌做表面功夫,不高兴了谁的面子也不给。
许世征轻哼一声,仿佛是觉得他这种表现很幼稚。
“你也喊我声叔,我也和你说句实话,这个圈子里的人,没人待见你爸。”许世征翘起二郎腿。
路辞皱起眉,转头看向他。
“都是生意场上摸爬滚打的,你爸天天把什么原则挂嘴上,读过几个书啊,张口闭口搞什么原则,就他有原则,就他要赚干净钱,好不好笑?新街花园那块地,不就他在商会里说句话的事儿,他非说我那批安全设备有问题,要我换批新的。就因为你爸,我没拿下那块地,少赚了至少他妈这个数。”许世征朝路辞比了个手掌,又哼笑道,“你和你爸就像在这儿,犟呗!就你中考那次,我说我上边有人脉,只要你爸开口说句话,投我做副会长,我就把你弄进一中,将来你考大学我也能给你安排安排,你爸非不。多划算的买卖,你说他是不是有点愣?”
路辞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愤恨有,更多的是酸涩。
“你爸挨个儿找我们借钱,那么多钱,我们心里也打鼓啊,谁能拿出来?”许世征站起身,拍了拍裤子,对路辞说,“对了小路,晚上你几个叔叔有个局,你来不来?我们几个都挺喜欢你这孩子的,你说说好听话,你那几个叔叔指不定能借你们家点儿。”
路辞从长椅上站起来,透过小窗户往里看。
路祖康躺在病床上,嘴唇煞白;林咏梅坐在床边,双手握着路祖康的一只手,背脊弯出一个深深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