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理论课就闷,加上这个PPT就更闷。这群半大不小的孩子被*练了两个小时各个累得死狗似的,进了课室恨不得倒头就睡,根本没有心思听一堆外国人名和生涩的理论知识。
“叔本华认为,父爱是一种超验的爱。超验的意思是,超出了血浓于水的生命经验,简而言之,父爱和血缘没有关系,而是文化的产物。这在当时甚至现在来说都是一种非常新颖、独特的观点,我们习惯性地认为亲情的出现首先肯定是因为有血缘关系……”聂韬成说到了父爱。
这时,有人举了举手,“总教。我可以……可以问问题吗?”
“当然可以,有问题就是好的。”聂韬成把他叫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那学生站起来:“汤纯。”
聂韬成点头:“汤纯加1分。”
这下半睡不醒的人总算都醒了。
汤纯自己也没想到他就是提个问题,突然就被加了1分。他是他们班第一个获得加分的人。这还只是他到学校的第二天。
聂韬成对他微笑:“我非常鼓励大家提问。汤纯同学作为今天上课第一个提问的同学,值得奖励。”
汤纯反而有点不好意思:“我就是想问,‘父亲和父爱是文化的产物’,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聂韬成解释:“这里说的文化,其实就是社会的文化传统、习俗、道德观念、价值体系……形成的一个集合。父亲这个角色在社会里是带有特定的文化形象的,比如说,在传统中国社会里,我们倾向于认为父亲是一个负责家庭主要经济来源的人,他通常不善言辞,不像母亲那么温柔细腻,但是他很稳重、可靠、为家庭做一些重大的决定,并且会成为孩子,尤其是男孩终生的偶像。”
“所以一个爸爸是社会文化塑造出来的?”
“应该说,一个爸爸离不开整个社会的文化环境。”
“这个特定形象的父亲也决定了他的爱是一种特定的爱吗?”
“是的。我们也倾向于认为父爱比母爱更加隐忍、深沉,它不像母爱一样落在生活中衣食住行的细微处,但它为孩子提供安全感和信任感,支撑孩子的精神生活。”
汤纯犹豫了一下,像是在消化聂韬成的这段话。
聂韬成也不着急:“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汤纯看了看他,又低头去看了看周拂晓。周拂晓没在意他的目光。最后,小可爱终于鼓起勇气问:“总教,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说……嗯……只是一种可能——如果这个叔本……叔本华说的是真的话——一个父亲他不在意和孩子的血缘关系,也不那么在意社会的文化。他……其实就是……他不爱自己的孩子?”
聂韬成挑眉:“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问题,汤纯?”
汤纯以为他生气了,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就是随口问的……”
聂韬成答:“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汤纯一愣。好像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
“当然会有这样的人,他对孩子不负责任,也不爱惜,甚至虐待孩子,丢弃孩子。这不是没有的。但这是很小一部分的比例,是比较极端的个例,所以我们才会在新闻里看到这种事情。大部分的父母还是爱惜孩子的。他们可能对你比较严厉,要求比较高,但他不会害你。”
“……谢谢总教,我明白了。”
下课聂韬成让助教先带其他人去饭堂集合,单独把周拂晓留了下来。周拂晓懒洋洋坐在座位上转笔,他上眼皮子打下眼皮子,哈欠连天。
聂韬成把手机充电器扔给他:“你和汤纯说了什么?”
周拂晓看在手机充电器的份上好声好气地答了:“实话实说而已。”
聂韬成从讲台上走下来。空旷的课室里只有他们俩,他的军靴走在瓷砖地板上步音沉而稳,向着周拂晓压迫而来。周拂晓揉了揉太阳穴,他这时候疲于应付这位魔鬼教官。聂韬成拉开他旁边刚刚汤纯坐的那张椅子坐下来,拍了拍大腿示意。
周拂晓莫名其妙。聂总教按着他的肩膀往后一拉,把人拉躺在自己大腿上——
“别动!困就躺着。又不会把你吃了。”
周拂晓挣扎不过,两眼瞪他:“你到底想干嘛?”
聂韬成给他揉脑袋上的穴位:“闭上眼睛,放松。我手法还是可以的。”
周拂晓僵着身体。男人的手抚到他两眼的位置,带着温度,视线一暗,掌心挡住了大部分的视野。周拂晓做了个深呼吸,心想,如果我这时候咬一口上去会不会再罚禁闭?
“别想咬我。我不会罚你去禁闭室打游戏的。”聂韬成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周拂晓只好闭上眼睛。脑袋在对方的手上,他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两只手回到了大脑两侧的穴位,指节顶住头皮划圈推开,力道柔和、均匀、持久,从穴位处传来的酥麻感让周拂晓肩膀一松,舒服得长出一口气。
“你自己思想消极,就要人家也和你一样。”聂韬成笑他:“汤纯才十八岁,你也不怕教坏了他。”
周拂晓在黑暗里和他对话:“你觉得我在教坏他?”
聂韬成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你在摧毁他本来的价值观,带他走到一条很危险的路上。这不是社会主流能够接受的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真的听信你的,他以后的路会很辛苦?”
“他现在就不辛苦吗?还有比现在更危险、更辛苦的吗?”
“所以你觉得自己在拯救他?”
周拂晓睁眼看了他一下,又闭上。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我只是不想让他继续难过。他对亲情的期望和期望的必然落空会让他一次又一次难过,重复循环。我只是不想让他陷在里面。至于以后他要走什么样的路,他做什么选择,不是我能决定的。我也没有那么大的能耐。”
聂韬成知道他说的是对的:“所以,你曾经陷在这个循环里面吗?还是周晚照曾经陷在这个循环里面?”
周拂晓没有回答了。这个问题是他私人的问题。
他闭着眼睛的样子看上去就像睡着了。聂韬成也不逼他:“你有时候让我觉得……你很有人情味,你帮助汤纯,帮助谢颐,他们其实和你无亲无故,你也能拉一把拉一把。但有时候你又让我觉得你很冷血。你连亲情都不在乎。”
“我们很熟吗?”周拂晓反问:“是什么让你产生了你能了解我的错觉?”
聂韬成喜欢他生气的样子:“你怎么总是生气呢?生气对身体不好。”
他还有脸说!周拂晓蹭一下从他腿上坐起来:“你离我远点,我就能少生气。”
第9章 避免不幸
聂韬成装糊涂:“我又怎么你了?”
周拂晓不想和他装:“你拿我当枪使,所有人现在都觉得我是你的走狗。你满意了?”
“原来你在意这群孩子对你的态度啊。我以为你不在意呢。”
“你觉得这样可以孤立我,赶走我?”
“那你打算走吗?”
周拂晓皱着眉头。聂韬成这样说话太无赖了。
“你不会走的。即使我罚你、给你穿小鞋、孤立你,你还是会留下来,一定会留下来,为了周晚照留下来。对吗?那我孤立你有什么用呢?”聂韬成甚至是用一种温柔的语气对他说的。
“谁知道?为了满足你的恶趣味?”周拂晓受不了他这种语气。
聂韬成被他逗笑了。他把烟盒抽出来点了一支:“我昨天让你想,你来这里到底能得到什么,你想了吗?”不用周拂晓回答,他也知道:“哦对,差点忘了,周晚照虽然重要,但是好像没有打游戏更重要。嗯?其实我觉得你应该想想这个问题,哪怕抽出个十分钟、二十分钟。”
周拂晓觉得这两件事没有关系:“你想说什么就直说。”
聂韬成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窗外。过了一会儿,他开口:“你说你来调查学校逼死周晚照的证据,但你自己也知道,要证明这一点很难,你是抱着微小的希望来搏一把。那我能不能理解成,你来这一趟,说得好听是取证调查,说得不好听是为了给自己寻求一份慰藉?”
周拂晓的脸色沉了下去。
“周晚照为什么会被送来学校?为什么家里人没发觉她不对劲?她有没有可能寻求过呼救但是被忽略了?你既然爱惜她,为什么让她被送来这里?为什么送来之后你没有及时把她捞出去?从她入学到自杀,这么长一段时间里,你到底在做什么?她的死,究竟是学校逼迫造成的,还是你觉得你身为她的家人,没能及时挽救她,也负有一定责任?”
“你来这里,重新体验她曾经体验过的一切,惊吓、恐慌、绝望……还有‘对亲情的期盼和期望的必然落空’,你要求自己全部重新体会一遍。这个过程,真的是为了找出死亡的真相?还是为了惩罚自己,以自找苦吃的方式来赎罪?”
“周拂晓,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来这里,到底是想要什么?你想清楚了吗?”
周拂晓定定看着他,胸口因为愤怒而剧烈起伏。
在聂韬成的眼里,他只是太伤心了。聂韬成甚至有点心疼:“你知道昨天为什么我让你把手机带进禁闭室吗?为什么不罚你或者劳动代偿?因为你自己在罚自己,我不需要再罚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