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厨房热了牛奶,放到韩真真面前,再细心地插上吸管:“敷完面膜早点睡觉,我先上楼洗澡。”
重新静下来的夜里,窝在沙发里的母亲朝忽然间有了伴侣的儿子招招手:“焰焰,晚安。”
池雪焰的手心握着小巧坚固的戒指盒,褪去了平日里的散漫不羁,回眸温驯地应声:“晚安,妈。”
漫长又特殊的一日终于结束。
池雪焰抓住周末的尾巴,一口气睡到日上三竿。
第二天起来,他说要去找贺桥,恢复了往日模样的韩真真当即摆摆手赶他出门。
穿过熟悉的街道,池雪焰独自走进霓虹灯尚未亮起的SCA酒吧。
营业时间还没到,店里没有客人,四处残留着狂欢后的痕迹,王绍京扶着梯子,站在上面的酒吧员工正小心翼翼地揭下电影海报。
大反派医生的白色衣角被卷起,放进幽深的海报筒里。
王绍京见到他来,略显惊讶:“大白天的,稀客啊。”
池雪焰笑了笑:“过来坐坐。”
再次来到这个曾经意味着快乐和放松的地方,已有了全然不同的心境。
这是他命运陡然扭转的起点。
他在吧台前坐下,王绍京忙完了手头的活,走过来亲自招待他:“喝点什么?”
吧台上放着一个收纳箱,里面全是手机、眼镜、钥匙之类的小物件,池雪焰扫了一眼,应声道:“随便。”
“那就给你来一杯失恋特调。”王绍京打趣道,“一般只有失恋的人才能点,你是例外。”
他动作熟练地调酒,絮叨着琐事:“昨天凌晨玩疯了,到早上才歇,现在年纪大了,我睡了一天才缓过来,一回来又跟当铺老板似的,等着这帮小孩上门来找丢了的东西。对了,那天你走得倒是早,这几年来头一回中途离场,忙去了?”
王绍京说到这儿,将杯子轻轻推到他面前,终于换上正经语气,问候明显有心事的老朋友:“小池,出什么事了?”
听见这个称呼,池雪焰的面孔上划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伸手握住了玻璃酒杯,白皙修长的指节上还没有戴过戒指的痕迹。
“说不上来。”池雪焰低声道。
他只是有一点茫然。
一种暂时躲开惊涛骇浪后,凝视着平静海面时缓缓滋生的茫然。
池雪焰不知道下一次风浪会在什么时候来,更不知道它们是否真的会来。
但他的生活已经不可复原地改头换面,要与陌生的爱人携手前行,要极力欺骗最亲近的家人。
尽管他平日里以追求新奇为乐,尽管他尝试说服自己,这都是必要的,可难免在某些瞬间产生深深的怀疑。
他现在所做的一切是正确的吗?
王绍京观察着他晦暗不明的神情,了然道:“你想聊天就叫我,不想的话酒管够,我会记得叫辆车送你回去的,尽量不让你在这儿一觉趴到天黑。”
池雪焰扬了扬唇角,笑道:“行。”
外面传来敲门的动静:“有人在吗?”
王绍京驾轻就熟地高声应道:“来找东西是不是?进来吧!”
大门推开又合上,陌生人走到吧台边,对王绍京道:“你好,周五晚上我和朋友来过这里,今天才发现丢了一串学校实验室的钥匙,他正好回家了,所以我先替他过来找找看。”
王绍京指指一旁的收纳箱:“都在这儿了,找到后要登记一下你的电话和拿走的物品,万一回头发现拿错了。”
“好,谢谢。”
池雪焰盯着自己面前的玻璃杯出神,没有在意周遭的动静。
直到对方主动出声叫他:“池雪焰?”
池雪焰蓦地僵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陌生人的声音稍显耳熟。
他转头,看到那个气质冷淡疏离的高个子男生。
陆斯翊见到眼前人陡然变得错愕的神情,话音顿了顿:“……我应该没记错名字吧?”
外形出众的陆斯翊经常被人搭讪,基本是转头就忘,那天晚上被朋友们拉来酒吧看恐怖电影,他在狂欢的人群里低头算着难解的公式,有个红色头发的陌生人递给他一块写字板,聊了几句。
原本他没有放在心上,但在两人互通了姓名后,对方的神情似乎有些失魂落魄,随即草草结束了对话,那种微妙的怪异感反而给他留下了印象。
这会儿看到池雪焰大白天的坐在酒吧里喝酒,陆斯翊皱了皱眉,主动道:“你那天没事吧?”
池雪焰足足怔了数秒,才开口道:“没有,我没事。”
骤起的风浪轰然降临在海面上。
他尽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佯装轻松地寒暄:“你来找东西?”
与此同时,池雪焰将手中的玻璃杯轻轻推向吧台内侧。
“嗯。”陆斯翊点点头,“朋友丢了钥匙。”
看到被推过来的半满酒杯,王绍京心领神会,当即伸手在收纳箱里翻找起来,胡乱抓了一串,朝陆斯翊道:“你看看是不是这串钥匙?”
每次池雪焰被凑上来闲聊的陌生人烦到想直接动手的时候,就会对他打这个暗号。
陆斯翊的注意力随之转移:“不是,只挂着两个钥匙。”
“两个……哦,我看到了,是这串。”
金属碰撞的声音叮叮当当,陆斯翊俯身在登记册上写下物品名与联系方式。
他放下笔以后,问王绍京:“这里经常会举行那天晚上的活动吗?”
“《SCALPEL》的观影会吗?”王绍京笑眯眯道,“每年电影上映纪念日的时候会办,片子里经典死亡场面纪念日的时候会,我特别想重温一遍的时候也会。”
陆斯翊言简意赅:“在哪里可以看到活动通知?”
“我朋友圈呗。”王绍京爽快地拿出手机让他加好友,调侃道,“我对你有点印象,还以为你对这电影不感兴趣呢。”
陆斯翊没有否认,坦诚道:“那种氛围有助于打开思路。”
办完了事,他朝新认识的酒吧老板和池雪焰礼貌地道别,拿上钥匙转身离开。
等他走后,王绍京朝池雪焰晃了晃手机,感慨了一句:“看他朋友圈应该是个研究生,大家都在疯的时候还能想这些,够牛的。”
“那天你好像对他挺感兴趣的,我还心想着,原来你喜欢这个类型。”王绍京好奇道,“怎么今天说了两句就烦了?这么快口味就变了?”
随着他的动作,屏幕里好友资料页发出亮光,关于陆斯翊的一切似乎近在咫尺,危险地摇晃着。
池雪焰几乎瞬间移开了视线,低声道:“或许吧。”
他猛然想起人声鼎沸的火锅店里,贺桥认真地对他讲起用作证据的故事细节,那段与五岁生日、与爱情有关的记忆。
还有昨夜与贺桥牵着手散步时,寂寂树丛里时有时无的蝉鸣。
毫无疑问的现实与虚幻难辨的未来,忽然交织着汇成深不见底的海。
池雪焰就这样安静地坐着,手边那杯失恋特调始终没有喝完,直至晶莹杯身染上窗外的绚丽夜色。
酒吧里渐渐热闹起来,他无声地起身离开。
站在同样的霓虹灯牌下,池雪焰第二次拨出那个电话。
对方很快接通。
贺桥的声音清晰地飘进耳朵,依然带着温和的气息:“小池?”
在这个瞬间,池雪焰的心头涌起一阵莫名的情绪,他紧紧攥着手机,直截了当地提问:“书里我第二次见到陆斯翊,是在哪?”
电话那端突然安静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再次响起的声音变得慎重了一些:“一家酒吧。”
一家酒吧。
池雪焰的手指几乎要松开,他用尽力气重重摁着光滑的机身,一字一顿道:“你得告诉我接下来发生的事,我要知道故事的全部细节。”
贺桥还没开口,他继续道:“我又见到陆斯翊了,在酒吧,偶遇。”
他将偶遇这两个字说得极轻。
灯光暖黄的房间里,贺桥正坐在电脑前接电话,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他不再问,语气沉稳道:“好,等下见面?”
池雪焰的声音里透着隐隐的倦意:“太晚了,明天吧。”
贺桥理解他此时混乱的心情,约定好明晚见面后,听筒里便陷入长久的寂静。
就在他以为池雪焰是忘了挂断电话的时候,忽然听见对方再度开口道:“你说过我破产、众叛亲离,然后死了,而那时我在家里的公司上班。”
“……对。”
“那我的父母呢?”这两个问句听起来格外冷静,“他们是不是也被我牵连了?”
贺桥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沉默片刻,还是如实道:“是。”
于是池雪焰不再问了。
他轻笑了一声,带着浓浓的讽意,随即语调如常地同爱人道别:“晚安。”
“晚安。”
贺桥静静看着结束通话的手机屏幕由亮转暗。
然后他重新将视线落到闪烁着复杂数字与走势图的电脑屏幕上。
今天贺霄去了外地出差,所以他不必强迫自己泡在游戏房里。
同一时间,巍峨商业大楼的地下停车场里,司机打开车门,刚刚下班的贺淮礼坐进商务车里,疲惫地揉了揉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