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飞前空乘提醒关闭手机,丛暮想了又想,还是没有给景云臻打出那一通电话。他在万里高空中望着窗外飘渺的白云沉思,他和景云臻如今的关系算是什么呢?他心里清楚,他所有的痛苦和快乐都来源于这个男人,再没有人能够牵动他冰封的心————即使他不愿意承认。
飞机落地时霍松凯派了他的独子去接机,他亲自在家做了一桌饭菜等待老友的孩子。开门的那一刻丛暮突然有些心酸,几乎要握不住手里的礼品盒。
在他心里霍松凯和他叔叔一样永远高大健壮,永远不会老,可是他叔叔已经永远停留在那一方小小的陵墓里,而霍松凯也老了,他眼角有了细细的纹路,鬓角也已经花白,可是他依然朝着丛暮微笑,伸开双臂等着他的拥抱,待他如同自己的孩子一般。
他在霍松凯家里待了三天,每日陪同老人吃茶散步。霍松凯的独子霍江工作繁忙,父子两人并不特别亲厚,可是这些日子因为招待客人的缘故,他也日日回家吃饭,霍松凯对丛暮说,这是他最快乐的几天。
第三天晚上霍松凯拿出了他们当兵时的照片,照片上他和丛安新穿着笔挺的军装,笑着注视镜头,脸上是飞扬的青春。那是他们一生中最璀璨的年华,很多年后两人阴阳两隔,只能凭这几张照片怀念老友。
“霍伯伯,”丛暮看着照片上丛安新意气风发的脸,轻声说,“我最近常常回想过去的事……我知道我应该放下过去往前走,可是我心里不能放过我自己,总是自我折磨一样翻来覆去的想,我一直,一直想知道,我叔叔……到底是怎么死的?”
霍松凯听闻这句话,按着眉头沉默了许久。
丛暮见他嘴唇动了动,然而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霍伯伯,你知道对不对?我叔叔真正的死因?”丛暮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用力得甚至有些泛白,“我出国后曾与你通话,你说事情也许并不像我们想的那样。你当时是什么意思?你是猜测还是有了证据?我,我想我是有权利知道真相的,你放心,无论,无论是什么样的原因,我都能够承受,我答应过叔叔,我不会做不该做的事情。”
“暮暮,我知道你这次来,一定会问这个问题,”霍松凯苦笑,“我想了很久,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你说的对,你有权知道真相,但是……有时候一无所知的人会活得更快乐。”
“快乐?”丛暮像听到了什么可笑的笑话,他干巴巴地笑了两声,眼睛里却全无笑意,“我这样活着,行尸走肉一样,没有爱和恨,也感受不到快乐和痛苦。我还活着,只是因为我不能死。”
霍松凯猛地抬头看他,那目光非常讶然。
丛暮缓慢开口:“霍伯伯,你还觉得我不知道真相会更快乐吗?”
“……我怕我若是就这样告诉你,他日我们在地下相遇,安新要责怪我。”半晌,霍松凯艰涩地道。
他的神色是显而易见的动容,连眼底都仿佛隐隐浮起一层薄雾。
他黯然沉默了很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声音有些轻颤:“罢了,你已经是大人了,安新那么疼你,他若地下有知,也不会忍心看你整日为此受折磨……”
霍松凯闭了闭眼,缓缓道:“你叔叔,本来就不想活了。”
丛暮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一瞬间像是被抽去氧气一般惊骇不能言。
“你叔叔去世后,我同你一样,完全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我也觉得是有人暗中动了手脚,也许是王德远,也许是派系中任何有能力这样做的人。”
“我拖了很多关系,想查看事情发生时的监控录像。如果真的有人做了局,那么监控录像一定会被立刻销毁,所以我当时很着急,也根本无暇顾及你,连你偷偷跑到英国去我都一无所知……”霍松凯叹气道,“你当时还完全是个孩子,孤身一人在异国他乡,一待就是这么多年。这些年你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我全部无从得知,更没有办法在你身边帮衬你……是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安新。”
丛暮摇摇头,声音沙哑:“霍伯伯,您别这么说,您为我和叔叔做的已经够多了。当年是我自己做的选择,所以好坏都是我来承担,我并非不懂得道理。”
霍松凯说:“你当年在英国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已经联系到了看守所的人,他是我一个兵的哥哥,他当时给我的回复是,监控录像是完整的,没有被人删减过的痕迹。”
“这与我本身设想的不相符,所以我跟你说,事情也许并不是我们所想的那样。”
“那也并不能,并不能说明我叔叔是……”那两个字在舌尖上滚动了一圈,但丛暮无论如何没有勇气将它说出口,他紧紧握着拳,指尖仿佛刺破了掌心,传来一阵一阵尖锐的刺痛。
“是,”霍松凯说,“所以后来我想尽办法请人偷录了一段监控录像,当然,这期间犯了一些程序错误,不提也罢。”
“那段录像上,那天……安新吃完早饭后出现了呕吐的症状,他可能感到了强烈的不适,所以一直捂着心脏————这其实是心脏病发作的预兆。但是他呕吐后并没有告诉任何人,”霍松凯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埋着头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然后扭头盯着监控看了一会儿,他的脸色非常平静,甚至称得上是放松……我将这段监控看了很多很多遍,我看见他返身坐到了床上,细致地将两只鞋整齐地摆放好了————那是我们当兵时的规矩,然后他躺在了床上,仔细地将被子平铺在肩膀以下,一点褶皱的地方都没有……”
霍松凯一字一句地说:“他将手交叠放在胸前,最后朝监控看了一眼,然后闭上了眼睛……等到看守人员半小时之后进来叫他的名字,才发现人已经没有了。”
丛暮声音嘶哑,激动地争辩道:“这也并不能说明什么,我叔叔的身体一直非常健康,也许他并不知道自己犯了心脏病,以为只要休息一会就没事了……”
霍松凯摇了摇头:“安新可能没有跟你说过,他的父亲,你的爷爷就是突发心脏病去世的,他的症状与安新几乎一模一样。当年我跟安新从部队赶回来奔丧,军医特意嘱咐过,你爷爷的心脏病是有一定可能遗传的,后来我们特意受过军医的科普,包括最佳急救时间和施救方式等等。所以安新……他心里是明白的。”
“……这太荒谬了。”丛暮将头埋在手臂里,他也许不知道,他全身都在发抖。
霍松凯有些不忍地闭了闭眼,说:“我这些年也在反复地,一遍又一遍地想,暮暮,很多事情是有迹可循的,安新拿你当成孩子,从不肯在你跟前表露失意的情绪……”
“也许是一个假象,”丛暮突然抬起头来,他的眼睛亮的像星子,闪烁着那样执拗,脆弱,和不甘的光,那眼底渐渐浮现一层水光,但是他死命睁大眼,那泪就渐渐干涸了,“就像你说的,也许是王德远,或者是其他什么人,将药或者毒放在我叔叔的早饭里,伪造成他自然发病的假象!我们没有做尸检,谁能保证不是有人故意要害他?!”
“可是王德远这一支也并不是派系斗争的胜利者,”霍松凯看着他的双眼,“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们当时真的一手遮天,现在树倒猢狲散,每个人手上涉的案都条条屡屡摆在了台面上,如今服刑的年头都过了五六个,可是没有一个案件,丛暮,没有一个案件与安新有关。”
丛暮好像突然被人拔了电源的机器人,整个人支撑不住一般倚靠在沙发上。他面色惨白,两只手无意识地细细打着摆子,一时嗫嚅无法出声。
客厅开了一盏橘黄色的大灯,丛暮和霍松凯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仿佛陷入了某种绝望的混乱,他们很久都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动弹一下。
过了不知多久,丛暮突然用那种几乎称得上是力竭的沙哑声音问:“到底是为什么?没有道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话音突然顿住了,接着像是电影里的慢动作那样缓缓转过头去,面对着霍松凯,一字一顿地说:“当年青龙帮的那个陆子峰……景云臻的父亲,究竟是怎么死在看守所里的?”
空气有一瞬间的安静。
“……我想办法查到了一些当年的事情,但是那些资料十分模糊,我不能完全相信。”丛暮的睫毛控制不住地轻颤了几下,他声音很轻,几乎像是自言自语一般重复道,“……我不能相信。”
片刻,只听霍松凯长长地叹了口气:“当年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还没有复员,只是打电话的时候听你叔叔说过一次,他说他找到那个包庇犯了,但是并没有任何证据能治他的罪……”
丛暮皱眉,深深地看着他。
“……你跟我来。”霍松凯起身,带着丛暮上了阁楼。
“当年你出国后我去整理你们的房子,在地下室发现了这些——我只翻看过一页,这些都是你叔叔的日记。我一直把他们留在这里,我想有一天你会回来,你也许会想要看看它们————在你想你叔叔的时候,而你是唯一有权利这么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