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河畔 (12345677)

　　他微信好友不少，多半是同学，各种同学，毕业了都到了五湖四海。朋友圈看着谈不上有兴趣，坦白说很多人安也早就不记得了，现在也没有兴趣再认识一遍，但这可以算作安也重新熟悉这个世界的一种方式。
　　他先看到的是路岩发的照片，拍的是附近的街景，安也挑了两张喜欢的存了下来，然后又刷到林一廊一个小时前发的一杯奶茶，看得出来照片的背景是个办公场所。安也顺手点了个赞。
　　办公场所看着和以前不一样了，安也不知道那是因为公司装修了还是林一廊换了公司，安也没有问过他。
　　说起来，唐止也许会知道？
　　安也对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愣了一下。他有时只是看看昨天，都会生出一种离奇的时过境迁之感，而现在方向错乱看向唐止，他甚至会怀疑那是虚假的、不曾存在过的。
　　他很快找到了唐止的微信，再三犹豫过后发了条信息过去，不过并不是为了问关于林一廊的什么。
　　“在？”
　　他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回音，于是向上翻了翻自己和唐止的聊天记录，心里说不清是个什么感受。
　　林一廊当年来成陵可以说是离家出走——不，甚至在那之前，在林一廊十八岁生日那天，唐止祝他生日快乐，然后他们的缘分就到此了。林一廊问过唐止为什么。唐止说他不想看见林一廊，不想看见这个家的任何人，半点委婉都没有，连带着安也和唐止的关系都淡了。安也知道说的不一定是真的，做的也不一定是想做的，但是他没法向任何人证明什么。有一年他们回江城，碰巧见着了，唐止甚至没有理会安也向他打的招呼。
　　但是现在安也心里还是复杂。死里逃生一番，他对自己坦诚了许多，早已承认自己想念所有内心在意的人，也并不是真的足够酷喜欢做个独行侠。他想念的人不多，唐止算一个。
　　安也想了很久，对话框里的字打了又删，最后由于不知所措而有些干巴巴地说：“有空一起喝酒吗？”
　　安也看见微信顶上的“正在输入中”一闪而过，但除了手机渐渐发烫暖手，他没等到什么。
　　直到晚上，唐止回复说：“不了。”
　　很有唐止的风格，够冷酷。但是得了回复就行了，唐止那性格，不喜欢的人都会删掉，若是烦了安也，压根不会回这条信息。
　　安也松了口气，毫不遮掩地给他回复了个粗鲁的“操”，过会儿独断专行地说：“我回江城后给你电话。”
　　那头没有再回复了。


第十四章
　　这晚九点半的时候，林一廊坐在书房的小沙发上，用脚一下一下勾鞋子玩。他握着手机，不过最后还是没有拨出电话。第一次没有播出这个电话，他说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不过他反复告诉自己，感觉这个东西本来就说不清，别太纠结。
　　安也不喜欢的，他不做就是了。
　　他转过身随手抽了本书，躺沙发上翻了几页，没看下去。他又摸出手机看了眼，决定去洗澡。他从书房出去，刚好撞上林盛，择日不如撞日，便和他说：“周末我打算回一趟江城。”
　　“打算带上我吗？”林盛半开玩笑问。他刚洗完澡出来，正拿着衣服往身上套。他以前对镜子观赏过自己这套动作，若是有意，可以做得很性感很帅气。不知道这算不算对林一廊耍了个流氓。
　　林一廊斟酌了一下语气，没挣扎出个结果来，还是直截了当地说了；“不。”见了林盛一副意料之中的无奈的表情，又马上改口说：“你周末不用去公司吗？或者……难得休息……”
　　……连“或者”都用上了。
　　林盛拍拍他的肩，心里对自己不中用的美貌叹了口气：“那你自己注意安全，有事给我打电话。”
　　林一廊点头说好，犹豫了一下，和林盛说了一声：“你……早点休息，昨天都到四点了吧？”
　　“吵到你了？”林盛有些惊讶地问。
　　“没。”林一廊说，“我半夜醒了看见的。”
　　林盛和林一廊是同行，半夜画图的事林一廊也熟悉，属于行业特别风景。不过林盛比他强也比他有分寸，他也只是提提。
　　说起来林盛大概算半个林一廊的老板……
　　不过林盛听了这话明显挺高兴的，大概今晚不会到凌晨四点了——当然也有可能直接到早上八点无缝衔接上班。
　　林一廊回房间收拾出个背包。明天周五，他下了班回来拿上包就可以走了。
　　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刷了会儿手机，微信联系人几乎都被他删完了，就剩这么几个，安也、路岩、林盛……还有唐止。
　　他闭上眼睛时希望自己能睡个好觉。不过希望徒劳。药物让他陷入困倦，别的东西却倔强地刺激着他清醒。疲惫，烦躁，抑郁。他隐隐约约地想了一些事情又仿佛没想，隐隐约约感觉到林盛在一旁躺下，从背后抱住了他。
　　很久之后他的意识沉睡了，但是也天亮了。
　　这天他没能去上班，林盛直接关了他的闹钟，他醒来就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林盛在床头和微信都留了信息给他，不过人不在。林一廊想和林盛理论，工作是林一廊自己的事，林盛无权干涉。林一廊的自尊曾广阔到所有目之所及处，挨饿受冻也不愿受父母一点恩惠，现在已经被挤压到了只有“工作”这一方寸之地。若是林盛有一点在乎他，于情于理，林盛都不能再从中掰下一角。
　　不过这个点林盛估计在忙，林一廊没敢打扰。他一边洗漱一边安慰自己，其实也没差，理论完也是一样的。林盛总能给出林一廊无法辩驳的理由，就像曾经说服他辞职换公司，说服他准时吃饭睡觉，说服他去做自己并不喜欢的运动，说服他看清并不想看清的事实……
　　林一廊抓着水杯时就觉得自己有些失控，等他开始想方设法控制，比如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多而杂乱的记忆里，想想林盛救过他的命，想想终于醒来的安也——杯子已经被噼里啪啦地摔到地上了。他自己也被吓得猛退了一步，仿佛有鬼在背后偷偷砸了他的杯子，而不是他。
　　他把杯子碎片扫了倒垃圾桶里。
　　微信响了一声，林盛问他起床没有，然后开始解释。文字挺长一段，但是林一廊看了几个字就没能看下去。他把手机插裤袋里，进房间提起包往肩上一挂就走，早饭都没来得及吃，也没注意关没关灯锁没锁门这类在此刻都无伤大雅的小问题。他改签了高铁票要现在回江城。他可以在心里和林盛说无数句对不起，忏悔忏到无地自容，但暂时没办法面对林盛。他仅剩的那一点自尊心正面临崩溃，一旦撞上林盛，就连一点点留存的希望都没了。
　　他下高铁时接到了林盛的电话，没有听。高铁上那股难以形容的异味暂时还充斥着他的鼻腔，而眼前照例人潮涌动，像蚁穴那样黑压压一片地钻出钻入。
　　有的人在喧闹中容易回归自我，因为外界太嘈杂找不到注意的对象，不如专注于自己——不一定是思考人生，也有可能是想想待会吃什么之类的无聊问题。而有的人在喧闹中，反而会更注意外界。林一廊像鱼汇入水流一样自然而然地向前走而不停顿，只是耳朵像是分成了无数个，每一个都在这种顺畅的流动中如听见水流般听别人说什么，他被水完完全全地包裹着，谈恋爱的吵架的，骂孩子的夸孩子的，工作的，工作中有分有各种各样的工作，有商量见面时间点，有谈价钱的。
　　他有时觉得世界挺奇妙的，世界为什么可以容忍这么多人？世界有意识吗？它每天每天地听着这些声音是什么感受？
　　在这样的飘散里，林一廊差点就无意识地接通了林盛的电话。
　　林盛先是连着打了两个，然后隔半小时打了一个，隔一小时又打了一个，再一小时后，林一廊终于接了电话。
　　他躺在唐止家的沙发上，打开了电视。曾经久居过的家自然与别处不同，他远在成陵时觉得这只是一间房子，回到来心中则像冬雪消融了一样解封了家的感觉。这种感觉绝大部分不来自于唐止，至少在此刻，只源于这是一个独属于他自己的、安全的空间。
　　他的脑子空白了很久。他看着电视机，但是电视的画面和声音在他这都被归纳为一串循环小数一类的东西，后面讲了什么并无意义。
　　他知道自己在生气，只是不明白自己在气什么。他觉得自己的情绪像个行走的垃圾站，有进有出，不变的是无时无刻不把恶臭喷涌出来——或许可以将此比作一种重复工作的机械。
　　他和林盛说：“其实我看到了你的电话。”
　　“嗯。”林盛说，“你没事就好。”
　　林一廊咬着自己的手侧发泄，冷静了，问林盛：“你累吗？一天天的对着我。”
　　“我还行，我吃过的苦比这要多多了。这不算什么。”林盛沉默了一会儿，“你呢？累了吧。”
　　林一廊闭上眼睛，像是不堪外界的折磨，眼前空无一物，便算是切断了与世界的一部分联系。
　　“嗯，我累了。”他说，“对不起。”
　　林盛有一会儿没说话，林一廊能听见那边的脚步声，并不连贯，走几步一顿，像是隔那么一小会就忍不住叹口气。脚步停下时，林盛咬牙说了一句：“别他妈和我说对不起。别退回去，林一廊，好不容易走出来的，走了那么久，别放弃，我求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