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强势了吗?我没有凶他。”我的声音渐渐弱下来,“好吧,我不该用元大华夫妻威胁他……”
对于这一点,我刚才说完就有些后悔了。
“不仅仅是这里,元元,你的出发点错了。强势不只体现在声音大,还体现在内在的动力。你是优先出于对妈的保护、对家庭的完整性去说服元杰回来的,他感觉不到你对他个人存在的重视。他可能会想,为什么现在才找他回家?找他回家仅仅就是为了让别人开心吗?可他自己是不开心的。”
“我们和元大华夫妻是陌生人,会觉得他们就是不折不扣的坏人,但元杰做了他们二十多年的儿子了,和他们有深厚的感情,他的天然立场是站在他们那边的。你贬低元杰的父母,就是在隐形地贬低他和他的成长环境。你把他推到了我们的对立面。”
“元元,你叫了元杰哥哥,或许是想打亲情牌,可你对他的态度还没有转变过来。你是在拿过去对元杰的态度对待他,而不是拿对哥哥的态度对待他。你没有给他充分的选择主动权,越逼他他可能逃得越远。”
听陈诤这样一说,我便觉得我处理得实在是糟透了,也许从元杰进门开始,我就没有做对的地方。
于已经知道全部事实的我来说,元杰是与爸妈有血脉连接的人,他被我划入了自己的领地。然而于元杰来说,我对他不过是一个普通朋友。
偏偏是我这个普通朋友告诉了他一件足以颠覆他人生的大事,以一种不容拒绝的态度。
虽然我打心底觉得我说的都是对的。
也是有不妥的,不妥之处在于,我真的是发自内心地、恳切诚挚地拿他当哥哥去对话吗?
我对他有惊喜,有好感,有愧意,是很复杂的因缘际会的命运感,仿佛我们最开始不太愉快的遇见,就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
而我又和他不是真正的亲兄弟。我的理智、认知传达给我的信息是——他是我哥,但融在血里、刻在骨里,需要长久时间培养的情感羁绊,却松松散散,一吹就断。
前面那么多年,我也没有这么主动地想过要去找回他,现在只是因为遇到难题了,才迫切地想要找到一把便捷的钥匙打开困局。
正如陈诤所说,我对他的需要建立在对妈的爱、对家庭的维护上,而不是对他本人的期待。
我佩服又无奈地看向陈诤,“诤哥,你为什么总是比我自己还要先懂我呢?”
“懂你不好吗?”陈诤抱紧我。
“我只希望你懂我的好,不希望你懂我的坏。”
事实却是,陈诤在懂得我的好之前很多年,就已经看穿了我的坏——一种坏而不自知的坏。
“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可以完美的,你又不是什么坏人,这点坏只会让你更加完整罢了。况且,我知道你的缺点,才可以帮助你弥补啊。”
……
陈诤的猜测是对的。
一周后,元杰亲自找上门,告诉我他的选择。
他说:“昱元,尽管我知道你对我说的话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是真的,可是,我不能抛下我的父母。为了我从小到大的学习和生活,他们付出了很多。在你们眼里他们有罪,在我眼里,他们很辛苦,很爱我,不比其他父母差。我在农村长大,我考上了好大学有不错的学历,我为自己骄傲,我也不比……在城市长大的孩子差。你说他们是造成你们痛苦的凶手,对此我真的很抱歉,但我……我不会回李家的,现在两边都很好,没必要做出改变,不是吗?”
我大声吼他:“那你要装糊涂装一辈子吗?亲爸妈你不认,却要认贼作父!”
“是!我就觉得养恩比生恩大!”元杰像被刺激到了,脸涨得红红的,和我对吼。
“是妈不想养你吗?是他们把你夺走的,他们是……”
“元元!”
陈诤冲出来,拦住了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我们迅速对了对眼色,陈诤替我擦擦眼角,“元元,你太冲动了,你明明不想这么说话的是不是?你先回卧室去吧,我来和元杰谈。”
我乖乖点头,开始期待陈诤的表现。
这是我和陈诤提前说好的,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我自然是唱白脸的那个。
只是刚才说的话,其实全是我的心里话。我不能理解,为什么经过一周的思考,元杰还是对元大华夫妻那么执着?他们让他失去了富足优渥的生长环境,让他的社会关系里多了一个坐过牢的叔叔,他为什么反而要对坏人不离不弃呢?
而元杰显然也不能理解我,不能理解我的心急、我的迫切。
既然我们不能相互理解,那就让陈诤做一回理中客吧。
我忐忑不安地光着脚在地板上踱步,想要缓解浑身的燥热。
失算了,我不应该让陈诤录音的,我应该直接让他用语音电话实况直播。
过去一个多小时了,他们说了什么?进展怎么样?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我胸口越来越闷,一头扑进被子里打滚。
正心烦气躁间,我听见咔哒一声,抬头一看,是陈诤进来了。
“怎么样怎么样?”
陈诤露出一个微笑,“他没有答应一定会回家,但是,他同意了和大家一起吃顿饭的提议。”
第54章 预备
陈诤播放了录音。
在刚开始的几分钟里,陈诤一直在描述我是怎么辛苦地找寻元杰的下落的,说得那叫绘声绘色。
我不禁听得脸红,哼唧唧横了一眼陈诤,“太夸张了,也没那么辛苦吧。”
“身体是不辛苦,可你心理压力太大了,这段时间我都不敢跟你大声说话的。何况,不卖点惨,怎么让他心软?他看着就是吃软不吃硬的人,跟你一样。”
“好吧好吧。”我继续听下去。
当陈诤讲到我是李家的养子,讲到爸的那些破事儿,讲到妈的处境艰难时,我脸上的笑维持不住了,甚至还有点生气,“你跟他说这些干嘛?”
跟元杰说这些,不是更会把他吓跑吗?我明明是想在他面前塑造一个和美的家庭形象的,有慈爱的父母,有血浓于水的弟弟,这些才是最吸引人的。他怎么会想回到一个危机乍现、摇摇欲坠的家呢?
“你先别恼,往下听——”
陈诤把我压在床上,用结实的长腿夹住我的腰,“别炸,元元。”
我只好继续听下去。
元杰说:“昱元他没有跟我说过这些……”
“他是怕你担心才不跟你说的,他最近状态很差,如果他对你有任何冒犯的地方,我先代他向你道歉了。”
“啊,不用不用,陈哥,你这样说我就能理解他了……那个,昱元他真的不是我亲弟弟吗?我对他很有亲切感来着。”
“只要你想,他就是你亲弟弟。他很喜欢你的,妈也很期盼你,你小时候的照片她珍藏了二十多年,你,不想见见她吗?”
一阵沉默之后,元杰开口了,“其实,说完全不想见是骗人的。我心里很乱,要不是你们告诉我,我做梦都想不到,我的名字是假的,生日是假的,爸妈也是假的。但我能怎么办呢?他们已经养了我那么多年,他们只有我一个儿子,我得给他们养老啊。要是我回李家了,你们肯定不会让我还和那边保持来往的。与其这样,不如将错就错好了。”
“关于这个问题,还是可以有商量的余地的。”
……
这场谈话到最后,元杰似乎放开了许多,言语之中对回李家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排斥了。
他还对陈诤说:“陈哥,你也帮我和昱元说声……说声谢谢吧,他承受了很多,我也不怪他了。以后有机会的话,我,我也希望可以好好当他的哥哥。”
我听到这里,眼睛唰一下酸透了,“他真的很像妈,一样的念旧情,一样的好。至少,他有半颗心是想回来的吧,我不想强求他了。”
陈诤轻啄我的睫毛,呼吸热热的打在眼皮上,“元元也很好,比起锦上添花,你们都更愿意雪中送炭,是不是?”
我呜咽着点头,“嗯嗯,我懂了,我懂你的意思了。”
元杰有他自己的坚持和骄傲,要打动他,不能以强硬的姿态展示美好。相反,把主动权交给他,让他占据制高点,万有引力总会吸引他降落地面的。
“诤哥,我也要好好当他的弟弟。”
……
我们把爸妈和元杰的见面安排在了周六。
在周五晚上,我和陈诤就各自回原来的家住了。和学生时代一样,只隔了两扇门和一个楼道。
妈这晚非常坐立不安,不时要拉开冰箱一层一层检查明天做菜要用的原料,打着转地流连于厨房和餐厅。
爸坐在沙发上看新闻,一条条简讯流水般报道过去,他却失去了点评的兴致,眉目之间满是心不在焉。
我实在看不过眼,跑到厨房把妈摁住,“妈,你别转了,休息一下。”
“哎呀,我不转心烦。元元呐,那个元杰真的是小衡吗?你说他的痣是种的,可是有没有可能他在骗你啊?”妈皱起眉,嘀嘀咕咕,“小衡脸上真的没有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