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只无家可归又野心勃勃的幼狼崽子,这是贺天干后背撞在墙上那一刻,想出来的。他错过祝言仁的眼睛:“她疯了,我是想给她买药。”
祝言仁呆住了,一只手还卡着他的脖子,用眼神去追他的眼睛。祝言仁歪着脑袋看他,鸭舌帽已经歪了,只有半截搭在头发上,乱糟糟的。他整个眼珠都是红的,看不清是血丝太多,还是蒙出来的泪把眼底的红色氲到了眼神里:“你骗我?好好的怎么会疯?”
“我也不知道”他声音没有起伏,能感觉到祝言仁的胳膊越卡越紧:“见到她的时候已经疯了。后来非要去看水儿林,再后来就彻底什么都记不住了”他看见祝言仁的眼睛瞪得奇圆,嘴唇生理性地发着抖:“她总喊弟弟,说是找到你们父亲了。”
祝言仁胳膊一松,踉跄了一步,往后一跌,撞在了墙上。他太久没听见父亲的消息了,其实这些日子也并不多么想他。就好像是在美国那些年里,父亲总是会不经意的出现,又不经意的离开。
祝言仁在贺家里安定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再次之前,两人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但谈的驴头不对马嘴,贺天干话少极了。几次把祝言仁急得闭上嘴等他明白。两人围炉夜话了小半个时辰。好歹是把现有的一些问题交代清楚了。
贺天干除了扛麻袋,也拜了青帮。他不算笨,知道要给自己留一条路。现在祝莺仁仁已经是谁都不认得了,总是坐在一角被子厚厚的缠在她身上,只露出半截脖子,一只脑袋,两眼无神。
贺天干给他收拾了旁边一间房子。原来是贺天干娘住的,自从她去世,就堆了很多杂物。收拾了大半个时辰,勉强也可以住人。祝言仁疲惫极了,上了床,他想躺下去,一股清晰的霉味从他鼻腔钻进脑子。他后脊背一激灵,弹了起来,想去找找那霉味来自哪里。
四处找过后发现,这霉味无处不在,似乎是伴随着屋子立起来的。长在了地基里。这屋子冷得出奇,把自己裹了一层又一层,还是冷。他坐起来往墙上靠,使劲的缩身子,让自己暖和一点。
缩了有一阵,他实在是受不了。穿上衣服下了床。在大房间里,他看见了躺在地上的贺天干。他本能的以为贺天干至少对姐姐做了点什么,最少也会睡在一起。但是并没有,是他小人之心了。
他蹲下把贺天干摇醒了:“我睡不着,太冷了。”贺天干眼睛发着呆,像是听不懂他说的话,迷迷糊糊问他:“你说什么?”
“我说我,太冷了。”祝言仁一字一顿的:“睡不着,想跟你聊会天行不行?”
贺天干不情不愿地从地上爬起来,披上一件破棉袄,走到中间屋子。从地上挑拣了半天,才往炉子里加了一块婴儿拳头大小的碳块,用火筷子拨了拨,他招呼祝言仁出来:“出来说吧,她好不容易睡着。”
祝言仁走出来,摊开手掌,放在炉子旁烤火:“听说日本人要对英法宣战,把公共租界也占下,我原来在报关,现在停业了。”他听见贺天干想说话,便抢着说了:“我身子弱,干不了力气活。”
贺天干吞咽了一口,干巴巴的,垂下了眼睛。又听见祝言仁说话:“也不是不能试一试。曼无边想杀我。”抛头露面也不好,现在曼无边想除了他,那是很简单的,但不会猜到他去干力气活。说不定能躲过去,他这样想着,叹出一口气。
“说不定报关没事呢?”祝言仁又抬起头:“我明天再去另外一家找找看,也不过是传言,日本人不一定就进得来。”
“嗯。”贺天干落寞地点点头,往他那间屋子走了,他步子迈得缓慢,有些蹒跚,那么呆笨的一个人,除了出卖力气,也做不了什么了。不,他还会抢,不学好的话,往后说不定还会入青帮,祝言仁想。也从墩子上站起来跟着他走进他那屋子。
贺天干正爬上床,揽住了祝莺仁。祝言仁扑上去,把他抱祝莺仁的手拉开:“干什么?”贺天干轻而易举地把他推过去:“她在发抖,我给她暖一暖。”他把祝莺仁仁彻底放进怀里:“你放心。”
祝莺仁确实是睡得不安稳,在贺天干怀里轻轻颤着。他看了看祝莺仁的被子,又看看地上:“本来被子就不多,也不要分床睡了。她现在这样,但凡有些人性,总不会对她做什么。”
贺天干看了看他,答非所问:“她得好过来,多好的姑娘啊。”他像是不好意思,开口讷讷的:“祝言仁。”他涩于叫他的名字。
对于祝莺仁,他是觉得可惜,又有那么不敢奢求的喜欢。他把祝莺仁抱在怀里,叫住了正要出去的祝言仁:“得想办法让她好起来。”
他回头时正好看见祝莺仁发抖,她抖得越来越激烈,让他想起了筛糠。他忽然明白这不是单纯的冷了,忽得,他那么害怕:“这是怎么了?”
“她总会这样子,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贺天干使劲收紧胳膊:“熬,只能熬。”
祝言仁看着外面点了点头,快步走了出去。再回来的时候,他裹着一身寒气,脸与眼都红,是被冻透了:“我明天想办法弄些钱来,送她到医院。”
回到屋子,他彻底睡不着了,要趁着夜里回一趟集体宿舍。把自己的东西拿出来,再想办法快些去赚钱。
夜里,祝言仁裹着寒气跑进贺天干的屋子。连踢带踹把他叫醒了:“会用枪吗?”他说着把一只枪拍在贺天干枕头旁。
贺天干看着黑洞洞的枪口,立即醒了。往下一趴,滑下去:“你怎么有这个?”
“我带回来两把枪,这一把给你。只有五发子弹,如果有危险保护好我姐。”祝言仁把弹匣拆下来给他看。又扣上,指了指扳机:“先把安全栓打开,再扣扳机就行了。”
他说着对着墙要给他演示:“平时一定要上好枪栓,避免走火。”贺天干的脸一点点冷下来,危险一点点漫上他胸口:“你怎么会这么熟练?”
祝言仁对着墙做射击的姿势,一脸坦然:“在美国学过,防身的。”
“咱们去偷吧,”贺天干声音发虚。
祝言仁手上一顿,声音也虚:“也行,你去吧。”
“是你去。”贺天干声音快没了。
“我去?”祝言仁手里的枪差点掉在地上:“凭什么我去?我可从没做过这种事。”
“你模样好,听我说,唉唉,别动手,你先听我说!咱们要是偷就偷大的,他们的钱都是黑的!你去了就装作挑东西,挑上七八样,再趁他们不注意拿走一只。”贺天干一口气说完一长段话,气喘吁吁。
“能行吗?”听他说得,祝言仁心思也活络了,将信将疑的:“你怎么这么多坏心眼?”
贺天干呆呆地笑了两声,没说话。
16、新年
年跟十五都过了,热闹气没了,上海的天就更冷了,日子也就更难过了。五点钟还不到,商家的牌子就亮起来了,红的绿的,都晃眼睛。
祝言匆匆地走,把一颗钻石戒指按进小褂的兜子里。或许是冷 ,也或是怕,他胳膊交叉抱在胸前。那钻石硌得他胸口发疼。
他觉得怪异,像是有人在盯着他,登时转过头去。正正好好,就看见了易家歌。他正站在路边,对面接待着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男人,也吃惊地看着他。他抬头看了看,是大中华饭店。
他看着易家歌,呆愣愣的吸了吸鼻子。易家歌对那人说了两句话,那人很慈善的一笑往饭店里走去了,而他则跑过来抓住了祝言,他很生气,控制不住地发了脾气:“你跑哪去了!”
祝言仁又委屈又难过,一句话也不说,就瞪着他。易家歌搓了搓他的手,他知道,凭借祝言仁自己的本事,在外面活,实在不容易。他穿的好,衣服都还是缎子,但不知为什么穿得这么少。他把身上的大衣脱了,披在祝言仁身上:“咱们回去,不闹了啊,以后不跟你闹脾气了,行不行?”
“也行,”祝言把他衣服扯下来抱在手里:“你先告诉我,姐姐是怎么疯的。”
“那是我姐姐,她那么年轻,你怎么下的了手?”看易家歌不说话,没预兆地,祝言仁眼泪流了出来,挂在脸上被灯牌照得泛着光,他用冻僵了的拳头狠狠地锥进了易家歌的胸口:“你还是不是人?”
易家歌看他的手背上青里透着红,知道这是冻坏了。心疼的把他手拉下来,揉了揉。没有祝言仁在家的这一阵子,他清清楚楚地发现,对于祝言仁他是动了真感情的。他的感情很贫乏,故而显得这份感情那么稀奇,显得祝言仁那么珍贵。
“咱们找医生治好她,”他看着祝言,莫名没有了诡辩的心思,那么乖,那么诚实:“你把姐姐接回来,我认识许多医生。”
祝言仁没料到他就这么承认了。憋着气,脸通红,嘴巴紧紧抿着,一动,眼泪就连成串的往下落。他很缓慢,很缓慢的摇头:“你不配救她。”
就这么一句话,易家歌突然感受到了攻城掠地。他把祝言一拉,按在了旁边的墙上。上半身狠狠地压了上去:“你现在哪来的钱治她的病?这么快就学会去卖了?”墙角本来坐了一个失意的老举(3),被他们一闯,滚了一圈,才没被踩到。抬起脸来正要撒泼,被压人那人凶神恶煞的尽头吓了一跳,赶紧爬起来骂骂咧咧地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