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变得很安静。
陆既明翻身从地上爬起来,说:“回去吗?我送你。”
沈馥有些心不在焉地点头,陆既明仿佛无事发生,让司机开车,一路将沈馥载回到宜阳路的沈家。沈馥从车上下来,反手关上车门,车窗玻璃上透出陆既明坐在后座上的侧影,他想说些什么,但又没说出来,车开走了。
沈馥满腹心事地回家,一推门进去就见到了于维鸿正坐在他们家的客厅里,沈令仪沉着脸坐在他对面。
晦气,沈馥想道。
于维鸿脸色也不太好,眼下发青,看起来估计好几天没睡好的样子,他问:“怎么样?”
沈馥冷笑道:“你以为陆家的书房是随便进的吗?我已经在想办法了,你如果这么着急,那不如你自己试试?”
于维鸿被他一顶,脸色越发差,阴狠地说道:“看来那天送来的东西还没让你紧张......”
沈馥感觉到沈令仪要说话了,连忙攥住她的手,示意她别露了怯,他们越是紧张,于维鸿就越是要拿捏他们。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即便拿我自己的命来威胁我也是这句话,急不来。” 沈馥盯着他,反咬了一口,“你要是把我们逼急了,你也捞不着好。想必你也不是你主子安在这边的唯一一个暗桩,要是陆既明要杀你,你觉得你主子会保你吗?”
这显然说中了于维鸿的心事,他要立功,他自己又近不了陆既明的身,成败都系在沈家身上了。
话已到此,再说下去就容易撕破脸了,于维鸿闭了嘴,起身要走。
沈馥连忙也和他说了自己摆拜托陆既明帮忙打探弟弟的下落,于维鸿听了后只放了句狠话:“别耍花样,我也不止你们这一条路走,人也还在我手上呢,给你两天时间。”
他一走,一直没说话的沈令仪长长地吐了口气,瘫坐在沙发上。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沈馥也不知说什么安慰他才好,只能暗暗祈祷,看在往日那一丁点的情分上,于维鸿不要过分苛待小阿。
那一根血淋淋的小手指,沈馥想都不敢想。
小阿最是怕疼,但他每次都不会喊疼。他向来都觉得自己像是姐弟三人当中最像负累的那个,格外地隐忍,格外地乖巧,格外地努力做力所能及的事,生怕多给哥哥姐姐一点负担。
沈令仪攥住他的手,说道:“没事的,小阿还等着我们救他呢。”
晚上,沈馥做了一晚的梦,梦得乱七八糟的,一会儿梦见自己泡在汹涌的河水里,陆既明手一松,他被水淹没了头顶,透不过气来。一会儿又梦见了小阿,满手都是血,喊自己救他。
沈馥醒来时觉得脑袋昏沉沉,浑身都被碾过似的,下楼的时候见到了沈令仪,她仿佛也一夜没睡,满脸疲倦,手上拿着报童送来的晨报,同时送来的,还有打探来的消息。
“富春山居冼老板今晚又要唱闺门旦了,陆大少包了大包间要宴客呢。”
沈令仪给了他钱,还从桌上抓了一把糖果给他,报童开开心心地揣进兜里。沈馥在旁,又问了一句:“宴谁?”
“瑞福祥的孟三少爷。”
沈令仪又给他抓了一把糖果,对沈馥说道:“这倒是个真草包。”
晚上七点钟不到,富春山居前已经停了好些汽车,黄包车来来往往,大家都是闻风而来。自从年初过年那会儿,冼老板连唱十二出《长生殿》之后,时隔大半年,这会儿又唱闺门旦了,大家都凑热闹来听。
大家都道,这是沾了大少的光,谁都知道冼老板钟意大少,除了今年,往年的头香都是大少陪冼老板到天妃宫去上的。
有好事者就逗趣道,如今大少都结婚了!
被他打断的人,眼一翻手一摆,不屑道,男人和男人结什么婚,不过是个玩儿罢了,再说了,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这又有什么?
沈馥和沈令仪相携进了富春山居,各种各样的闲篇听了满满一耳朵。
姐弟俩今天都低调得很,沈令仪穿了一身竹叶青的素色旗袍,早已失了卷度的头发在脑后盘成小髻,不施粉黛。沈馥则穿了月白色的长衫,衣裳宽松了些,显得他瘦削,新剪短了一些头发,发尾顺着后颈打了个弯。
今日热闹,他们只找到了大厅里角落的桌子。
等人都差不多坐定了,以陆既明为首的几个公子哥儿才慢慢悠悠地来。在这平州城里,陆既明本就是横着走的,如今陆重山没了,章振鹭也没了,只要不是个傻子就知道陆既明是个狠角色,如今人们更敬他怕他十分,他走在前,竟没人敢走他旁边。
来听戏他穿的是长袍马褂,脚边跟着狗,后头跟了一串人,排场搞得很大。在门口一闪而过就上楼了,雅间在楼上,正对着戏台的地方。
孟三凭栏看了一眼,好奇地 “咦” 了一声,陆既明循声看去,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
冼春来甩着水袖出来,身后跟着小丫鬟,托着菱花镜,引来了满堂彩。人人都看戏台,只有沈馥不经意地往楼上一瞥,好像有人在看他,但好像有没有。
重要角色都来齐了,好戏可以开锣了。
第五十六章 算计
作者有话说:来晚了!今天出门忘放存稿箱,回家之后又拉肚子。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
冼春来甫一开腔,清亮婉转,引来了满堂彩。沈馥无心听戏,翘着腿脚尖一点一点做出个认真样子来。沈令仪在旁边,先是叫了一壶酒,自斟自饮,一小会儿就喝完了,没一会儿又叫了一壶。
沈馥劝她少喝,她却不听,旁边桌有人恼他们吵闹,时不时瞪他们两眼。沈馥也就不敢出声了,只能任沈令仪喝。
冼春来今天只唱《牡丹亭》里的两折,没一会儿就唱完了。才唱完,楼上雅间里便送下来一溜的赏,当先一个双手才能捧起的匣子,看着沉甸甸的,唱礼的说明了是陆大少爷送的,冼春来满脸喜色,忙退到台后,准备拆了头面去谢赏。
正当热闹的时候,大厅角落突然响起 “砰” 的一声,大家循声看去,见到地上有一个摔碎的酒壶,旁边站着个醉意熏熏的女郎,撑着桌子站得摇摇晃晃。都这样了,她还扬手招呼店小二:“再、再来一壶......”
她旁边还立着一个满脸担忧的年轻男人,扶着她就要走:“别喝了,都这样了。”
女郎脾气大,甩开他的手。旁边人都在看他们,她的声音也就显得愈发响亮起来:“你有心情听戏...... 我可没、没有...... 我就要...... 喝......”
楼上的雅间里也能依稀听到楼下骚动,孟三倚在窗边见到了,回头招呼陆既明:“你看,这不是你的心肝宝贝吗?怎么在这儿闹起来了。”
陆既明只不理他,恰好富春山居的胖老板引着冼春来过来谢赏。冼春来拆了头面换了衣裳便巴巴儿地来了,满是欲语还休的殷勤,因着脸上油彩还没来得及洗掉,越发显得眼波如水,一浪一浪地往陆既明身上拍。
孟三见状,心里有数了,陆既明这是把沈馥丢开手去,又吃起回头草来了。他招来立在冼春来旁边的胖老板,指了指楼下的沈家姐弟,交代了两句,那胖老板团着手哈腰点头,连连答应。
楼下,沈馥眼看着沈令仪就要发起酒疯来了,左支右绌,幸好此时有小二过来,沈馥忙向小二要个楼上的房间安置她。
房间是有,但也就那么几间,都是给贵客预备着过个夜歇个晌什么的。谁知道店小二爽快得很,领着两人就往楼上去。沈馥扶着沈令仪,还要慎防她发酒疯,等到了房间里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了。
沈馥把醉酒后睡着的沈令仪安置在贵妃椅上,朝小二道了句谢,小二连连摆手,笑道:“可不敢当,要谢得去谢孟三少爷。”
店小二把沈馥领到雅间里时,里头正热闹。
冼春来得了陆既明送的一整套点翠头面,雅间里的人都起哄着让冼春来好好地谢一谢,冼春来斟了一满杯酒,好事者让他得嘴对着嘴喂才算数。沈馥进门时,正是冼春来羞窘难耐,捧着酒杯左右为难的时候。
陆既明歪着坐在最上首,手撑着下巴,意态悠闲,他养的猎犬毛色鲜亮,正伏在他脚边,见有人推门进来,警觉地立起身来,竖起耳朵。
见来人是沈馥,雅间里忽然一静,大家都面面相觑。在座的大多是陆既明之前在平州吃喝玩乐时的酒肉朋友,公子哥儿,更有几个人是之前醇园办婚宴时的座上客,见状都不住地去看陆既明的眼色。
陆既明却像没见到似的,伸手去拿了冼春来手上的那杯酒,一饮而尽,亮了亮杯底,空杯搁在一边,说道:“坐。”
冼春来满脸感激,连忙坐在陆既明手边的位置上,等到坐下了才后知后觉地瞥了一眼立在门边的沈馥,心道,这是叫谁坐? 沈馥垂着眼,却把这房间里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陆既明不去理他,他也不去理陆既明。他抬眼看向坐在一旁看好戏的孟三,走过去,团着手作了个揖,声音响亮地说道:“谢谢三少爷。”
孟三心里很受用。
他在家里行三,上头还有两个哥哥,当初人人都投向章振鹭,看好章振鹭能接陆重山的衣钵。他不凑热灶,转头去烧陆既明这口冷灶,没想到竟被他赌对了。如今他和陆既明合伙做生意,他出钱,借陆既明的势,利钱他得四分。这样下来,他越发觉得自己是这平州城的第二号角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