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那之后,但凡身上能凑够两块钱的,我就会去买包烟,晚上就蹲在那棵老槐树下,把一包都抽完了才回去睡觉。
被林染笙带回家后,我其实还偷偷买过几次,因为怕被他发现,就总是溜到小公园里背着他抽。
背着背着渐渐地就不想抽了,后来竟然还戒掉了两三年。
烟这个玩意儿,一旦上了瘾,你就总也忘不掉它。日子过得舒坦的时候说戒便也戒了,可但凡有点堵心的事又总会忍不住想叼上一根。
我又吸了一口,在肺里憋了很久,才轻轻地吐了出来,淡蓝色的烟雾缓缓地流动着,拂在了指尖的照片上。
昨天从福利院走的时候,我给小伍儿留了点钱,拿走了这张照片。
这是一张合照,当初好像是老韩拜托了一个志愿者帮忙拍的。
有些褪色泛黄的画面里,乌泱泱的挤了一堆娃娃,站在第一排正中间的那个就是老韩。我瞅了一眼就忍不住低声笑了出来。
老东西,土里土气的,平时那么吊儿郎当的一个人,拍个照愣得像根葱一样直。
后面的孩子差不多都挤成了一坨,连个阵型都没有,每个人的脸也就半颗芝麻粒那么大,其实根本瞧不出个什么。
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林落。
他就站在第二排最左边的角落里,身旁那个咧着嘴冲着镜头傻乐的是小伍儿,另一边的就是我。
林落胆子小,人一多就害怕。拍照那天还是我死拖硬拽地才把他从宿舍里拉出来的。
——“林落!把头抬起来啊!看那儿!快点!人家要拍了!”
我记得当时他杵在我旁边,半侧着身子还垂着头,扯着我的衣角低声嘟囔了一句:“不要。”
我那个着急啊,对着他的脸就乱吼了一通。他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凶,便有些委屈地抬起头看着我。
结果就是,咔嚓一声结束了,他瞪着我,我瞪着他,我俩谁都没冲着镜头。
还记得当初我刚进福利院的时候,老韩觉得我是个麻烦精,颇不想收留我。
我在楼道里睡了两宿,他还是不给我安排住处,我就只好自己在宿舍楼里瞎溜达,打算随便挑间顺眼的就住下了。
楼下都是一群呱呱噪的娃娃,一直到了四楼,才见着几个和我差不多大的。
我打开一间宿舍的门,瞅见窗边还空着一个床位,便直接问了一嘴:“嘿,哥们儿,多塞个人行吗?”
一个大胖脑袋从门后探了出来,磕磕巴巴了半天,我愣是一句都没听懂。
屋里还有一个男孩儿正蹲在墙角,好像在专心地抠蚂蚁玩,压根儿理都没理我。
虽然这屋看起来憋闷了一点,但跟隔壁那几个缺胳膊断腿的比起来,这俩还算是顺眼多了。
我也没打算真跟他俩商量,直接走进屋,两腿一伸就在那张空着的木板床上睡了起来。
醒来后跟这大胖脑袋闲聊了几句,知道了这小孩儿叫小伍儿。他说他是被他妈扔在福利院门口的,刚来了两年多。
另外那个一直蹲在墙角不吭气的,比小伍儿来得还早,听说是老韩从县城边的树林子里捡回来的。
他不说话,所以也没人知道他叫什么。这里没名字的小孩都叫编号,他的编号是379,叫着叫着大家就管他叫小九了。
福利院的食堂抠得不行,虽然能管饱,但每顿饭每人最多只能分到两片肉。
都是群屁大点儿孩子,哪懂得那么些规矩,大家都想多吃口肉,吃不够了便会想办法去抢。——小九就是被抢的那个。
我每天进食堂吃饭都能瞅见他。
他也不坐桌子,还是像在宿舍时一样,蹲在墙角,手里捧着个小碗,慢吞吞地,嚼半天才咽下去一口。
第一天,他的饭吃到一半就被人抢了。
第二天,他的饭吃到一半又被人抢了。
到了第三天,我把抢他饭的那几个小孩儿踹到了一边,蹲下来看着他。
这小孩儿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头发被老韩剃成了个光蛋子,刚长出了一点点短茬儿,毛茸茸的。
不仔细看,便会觉得他跟院子里那些男孩儿没啥不一样的。
但说实话,他挺特别的。
和他住在一间屋子里没两天我就发现了,这小孩儿太安静了,安静地就像黎明前的空气一样,有些微凉,却会让人一不小心就忘记了他的存在。
他有一双很漂亮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下嵌着一汪浅灰色的瞳孔,透亮透亮的,一点污渍都没有沾染。
我盯着他看了半天。他有些不自在了,开始一点点地朝后缩着身子,又不敢缩得动静太大,好像生怕被我发现了一样。
我问他:“哥们儿,认得我吗?咱俩一个宿舍的。”
他咬了咬干枯起皮的唇角,垂眸盯着自己的小碗,拿筷子轻轻拨着碗里的米饭粒,不作声。
我又说:“我的床跟你的挨着。昨天半夜,你睡觉发癔症,还踹了我一脚来着。”
听完这句,他就跟个木头人一样,连动都敢不动了。
我咳了一声,拿筷子敲了敲他的碗边,他缓缓地抬起眼,极不情愿地扫了我一下,又迅速地垂下了眼皮。
我笑了笑,问:“那些人天天这么欺负你,没事吗?”
他不吱声。
我想了想,便将筷子伸进了他的碗里,夹起一片肉在他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前晃了晃,问他:“这样,也没事吗?”
他睫毛微颤了两下,抿了抿唇角,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把那片肉放进了嘴里,边嚼边自言自语道:“难不成是个哑巴?”
他低下头,开始默默地往嘴里扒起了米饭,一小口一小口地,却还不着急去吃碗里的另一片肉。
我也不跟他客气,拿筷子把他的筷子拨拉开,直接把那片肉夹了出来,又在他面前晃了晃,笑着问:“该不会是个傻子吧?”
他把头垂得更低了,盯着只剩下米饭的小碗发着呆。
“哑巴还是个傻子。”我站起身,把嘴里的肉咽了下去,很中肯地点评道:“真他妈绝了!”
小九跟院里其他的那些小傻子不太一样,他不吵不闹不哭不喊当然也不会笑。
渐渐地,我发现他每天的生活还很规律,早上吃完饭便去院子里捡石头,或者一个人蹲在树下也不知道在抠索啥,回到宿舍便会蹲在墙角发呆或者玩一会儿蚂蚁。到了中午再去食堂吃一顿饭便又回到宿舍继续蹲墙角。
他还有个宝贝盒子,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拿出来看一看。
我有一次好奇,便探头过去瞅了一眼,发现里面摆满了各种小石头,死掉的小虫子,还有好几个知了壳子。
“哟,小九,你这都什么玩意儿啊,给我瞅瞅呗。”闲着也是闲着,我便逗他。
谁知他一下就蹦了起来,捂住盒子,退后了一步,满眼戒备地看着我。
我觉得好笑,一堆破烂儿,还真叫他当成宝贝了。
“拿来!给我看看!”我在这福利院待了一个多月,早已将这帮娃娃们训得服服帖帖的,哪里还容得下这么个傻子不听话。
他又往后退了一步,还狠狠地瞪住了我。
“啧!你他妈那是什么眼神儿?赶紧拿来!”面瓜蛋子还要造反不成,我直接跳过去伸手便要抢。
“不给!”
他突然喊出了一声,吓得我浑身一个激灵。
“嚯哟!感情你不是个哑巴啊?”我拽着他的衣领,一巴掌就狠狠地招呼在了他脑门子上:“那见天地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他被我打懵了,我趁他愣神的功夫,一把夺过了他的盒子。
“啊!!”
他大叫了一声扑过来就一口就咬在了我的胳膊上,伸着手就要去把盒子抢回去。
我甩了下胳膊愣是没甩开,火气顿时就蹿上来了,一使劲儿便将他推在了地上,走到窗口当着他的面,直接把他那个破纸盒扔了出去。
他张了张嘴,一下子就愣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我,那双浅灰色的眼睛里不一会儿就堆满了粉红色的水汽。
我也就是那一下子的火,扔完东西瞅着他这样气儿也没了,咂摸了一下嘴,还是凶了他一句:“你……你干嘛咬人啊?”
他扭头就冲下了楼,一路跑到窗户下面,跪在地上,一边呜呜呜地哭一边把破纸盒子和地上的石头都拢进了怀里。
可那些知了壳子都碎了,他在楼下哭了好久,回到房间后,捂着那一点好不容易捡回来的碎渣渣,又蹲在墙角哭了整整一宿。
我堵着耳朵一晚上也没睡着,骂了他几句也没用,便也不再骂了。伸手摸了摸胳膊上的肿起来的牙印子,心里就越来越不是个味儿了。
平时被人抢了饭都不吭气的一个人,得是多宝贝他的那堆东西,才会这么狠地咬了我一口。
突然地,我就想起了在家时我上学背的那个小书包,那是我妈这辈子唯一送给我的礼物,当初被我后爹抢走的那天晚上,我也跟这小傻子一样,哭了整整一宿。
啧!都他妈是一群没人要的玩意儿,我怎么跟那帮贱孙子一样,偏偏欺负了他这么个傻子。
第二天,我翻墙出去跑到河边捡了一兜子五颜六色的石头,又爬到树尖一口气摘了几十个知了壳子,拿到了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