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人的视线有片刻的接触,随即,那名女子像察觉到什么似的,忽然看向了段鹊。
准确来说,是看向她手里那截沾满了血酒的残缺布料。
尾羽轻扫过地面,留下一片焦黑的痕迹,那名女子赤着足,一步步走过来,没有发出半点脚步声,仿佛最安静的、沉默的黑夜,逐渐地逼近,而段鹊也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
她感觉到了那种熟悉的滚烫温度,不过,并不至于压得她喘不上气,只是让她的额头覆上一层薄汗,段鹊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身着红羽的女子走过来,将布料从她手中抽出。
然后,女子笑了一声,段鹊猜不到这笑的含义,有几分嘲弄,又有几分真情实意。
“这其中,沾了我的邪气。”她如此说道,“怪不得我此次苏醒的时候感觉平衡恢复了。”
“恐怕是凡人的血液将你体内残余的邪气冲刷殆尽了。”那名男子也走上前来,隔着几步距离,虽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懒散模样,却还是勉为其难开了口,“不过,令我倍感意外的是,神仙体内的邪气过多会失控,而凡人没有灵窍,将邪气吸入体内,却不会立刻陨落。”
女子端详了段鹊一阵,“只要吸入邪气,体内总会产生类似灵窍的东西,然而,凡人是不可能吸收邪气的。况且,凡间没什么灵气,他们也找不到平衡的点,只会逐渐失去身体的掌控权,不断地吞食更多的邪气,可能是十年,可能是二十年,终究还是会走向陨落。”
段鹊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这并不妨碍她知道这件事与血酒有着莫大的关联。
而且,即使她不说,段鹊也知道,对她们来说,血酒无异于毒药,将她们置于死地。
“我不知道你叫什么,也不想知道你叫什么。”女子垂下眼睛,看向段鹊,说道,“虽然你们多半是误打误撞做了这件事,不过,归根到底,你们还是帮了我一个不小的忙。”
“在我临走之前,我便允你一个愿望,即使是用灵气抵消所有人体内的邪气也无妨。”
“就当我是贪心好了。”段鹊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了口,当她将那两个陌生的词语说出口时,她甚至觉得嘴唇有些发麻,“邪气和灵气……这两样,您可以都留下来吗?”
女子微微纳罕,终于起了兴致,追问道:“你们凡人,难道不是一直都想活下去吗?”
段鹊那时候是怎么回答的?
隔了这么一段时间,再将这句话复述出来的时候,她仍然没有觉得哪里做错了。
“那些活着的人,不一定是因为想活才活着的。”面对神仙,她是这样回答的。
于是神仙问:“你也是那种人吗?”
她回答:“我曾经是这种人。”
那两个神仙便不再与段鹊这样的凡人纠缠过久,当那位以火焰编制成羽衣的神仙留下了遍地的凤凰花,并告诉她“花瓣含邪气,花根含灵气”之后,他们就这样匆匆地离开了。
从段鹊的口中听完事情的原委之后,聂秋也将“邪气”与“灵气”的含义告诉了她。
眼见着段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她正在安静地思考,既然已经知道了想知道的事情,聂秋也不再打搅她,转身看向身侧的常锦煜,想要跟他仔细讨论一下这件事情。
然而,在他意料之外的是,常锦煜早就已经将目光放到了更远的地方。
聂秋听说过,也亲眼见证过,这位常教主的直觉已经敏锐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
他总能找到些旁人注意不到的细节,用怪异的,却又合理的角度去思考,就像他天生就能够理解所有生灵,可他又并非悲天悯人的圣人,这种天赋在他身上就显得格外突兀。
这位常教主难得露出阴郁的神情,聂秋不由得紧张起来,问道:“前辈,怎么了?”
常锦煜闻言,抬起手,深黑的护腕之下,是那双骨节分明的手,遥遥地指向远处。
聂秋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等到看清楚的那一刻,他甚至忘记了该如何呼吸——
“昆仑,在下沉。”他听见常锦煜如此说道。
第314章 无望
没错,?昆仑正在下沉。
这并非一种夸张的形容,如果一定要拿一个词来形容那座漆黑山峰此时的状态,那么,?也只有“下沉”这个词是最准确贴切的。那座分割昏晓的巍峨山峰在向着地底深处沉没,?就好像凡人所踏足的地面不过是一层薄薄的壳,再往下,是只剩洞窟的无尽深渊。
更令人感到恐惧的并不在此。
更令人感到恐惧的,是它没有任何预兆,?一切都在悄无声息中进行。
这幅场面理应是声势浩大的,?震耳欲聋的,?将所有凡人的目光都引向那座沉默千年的昆仑,然而,所有人的听觉都好像被剥夺,没有听到半点动静,?直到常锦煜说出那句话,?大约是两秒后,那群村民之中才有人发现了昆仑的异常,?发出了一声茫然无措的惊叫。
一石惊起千层浪。
然而,?聂秋已经没有闲心去顾及旁人的反应了。
不管他们这头如何慌乱,昆仑仍然在缓慢地下沉,原本快要触碰云端的峰顶,?此时已经明显矮了一个头,?像是逐渐低伏身躯的巨人,?在寂静中陷落,是肃穆的,也是庄严的。
聂秋甚至开始疑惑起来,究竟是昆仑正在沉没,?还是他们所踏足的地面正在上升。
常锦煜几步走过去,一把推开那些叽叽喳喳围在那里说个不停的村民们,村民被他猛地这么一推,打了个趔趄,先是茫然地盯着他,缓了几秒钟,又被常锦煜的面目骇住了,露出愤慨的神色——聂秋揣测,他们多半认出这就是当初盗走那张鹿角面具的那个人了。
他们之前和段鹊说话的时候,正巧是背对着这群村民的,这一路上风尘仆仆,仪态也算不得有多端正,这群村民心里揣着事,一时间没有注意到他们的长相也是很正常的。
常锦煜此番举动,不止将自己的身形暴露了出来,也将聂秋的身形暴露了出来。
那些已经反应过来的顽固村民们,先是看了看聂秋,又看了看常锦煜,思索片刻,其中便有好事者抢在其他人之前先开了口,说道:“仙君,就是这个人,是他盗走了面具!”
生涩难懂、含糊不清的语言,听得多了,聂秋也能够大概猜出他们说的是什么了。
随即他听到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当他意识到那是段鹊取出匿光令的声音时,他便压低了声音,出言制止了段鹊的行为——他毫不怀疑,如果有必要,段鹊会杀光所有村民。
实在没有这个必要,何况聂秋也不敢肯定,他们之后还会不会需要这些村民的帮助。
段鹊的目光在聂秋腰间的含霜刀上停留片刻,她并未多言,手腕一翻便收起了令牌。
迎着那些村民们滚烫的视线,聂秋摆出那副冷淡的态度,告诉他们,常锦煜和自己相识,他们不必对他心怀敌意……聂秋原本是很得心应手的,不过,或许是因为他已经亲眼见过那位白玄神君,听过他唇齿间吐出的每一个字,聂秋总感觉怎么说话都显得很奇怪。
所幸,用来对付这些迂腐的、盲目信任他的村民们,这点技俩实在是足够了。
而常锦煜,却全然不在意身后发生了什么事情,走到了浅青色的阵法前。他知道这东西肯定没有攻击性,否则这群归家心切的村民们早该横尸遍野了。所以,常锦煜没有犹豫,很快便伸出手,试着去触碰那层薄膜,指尖所及,是柔滑的,又带着点湿意的触感。
像水一样,他想,然而,当他想要更进一步的时候,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穿过去了。
常锦煜的手微微用力,向内挤压,青光构成的薄膜很快便有了反应,那并不是温温柔柔的劝解,一股极大的冲力向他扑了过来,若不是常锦煜及时收手,恐怕会被击飞出去。
此后,他又试了几样东西,剑,树叶,石子,爬虫,都没能顺利地通过屏障。
他心里也有了计量,这玩意儿是要将所有东西都阻隔在外,不给他留半点空子可钻。
不过,既然日神与月侍那两位神仙能够轻而易举地穿过这层阵法,而且并没有将其摧毁,这就说明,这阵法并不是一视同仁的,至少,它能够认出来者是凡是仙。常锦煜感觉自己摸索到了什么,原本凝滞的思维,此时却开始缓慢地流淌,一点一滴,朝地底渗入。
“聂秋。”常锦煜轻轻敲了敲那层屏障,浅青色的光芒顷刻间震荡开,他低声说道,“问问他们,这阵法开启之后,除了日神和月侍那两个神仙以外,还有别的人进去过吗?”
聂秋依照他的话,问了问那些村民,村民稍作思考,很快就给出了答案。
“他们说,”聂秋听完村民们的回答之后,斟酌着用词,说道,“确实有生面孔进去了。”
而且,据他们所说,那些人无视了他们的劝告,径直穿过屏障,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常锦煜闻言,露出了意料之中的神情,他在原地踱了几步,像是在思考什么,随即,他的喉间发出一声低笑,转身看向段鹊,问道:“段门主,你现在身上带着凤凰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