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锦煜问道:“段门主会出现在此处,恐怕不是‘巧合’二字能够解释的吧?”
“如果你们不相信我接下来的话,那么,将它认作巧合也无妨。”段鹊轻飘飘落了地,如瀑的长发被精巧的琉璃冠冕束在脑后,在空中打了个旋,又妥帖地落回她白皙的颈间,“醉欢门所供奉的神明醒了过来,我是寻着踪迹而来的。这个理由,足够解释一切吗?”
邪道中的邪道,醉欢门所推崇的,一直是“匿光藏芒,燃尽光明,复苏黑夜”的信条。
聂秋只知道她们像是痴狂般的,热衷于饮血,如同饮下暴烈的鸩毒,也无所畏惧。
那样的信条,再加上那样的行为,不会有人认为她们是正常人,大多数人,甚至包括聂秋,都以为她们所信奉的神明仅仅只是虚构的,是臆想,绝不可能真正存在于世。
然而,段鹊分明不知晓实情,却独自来到了昆仑,这已经是最有力的证据了。
聂秋强压住沸腾的情绪,斟酌了一番用词,问道:“敢问醉欢门所供奉的神明是?”
段鹊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突然抬起头,望向昆仑的方向,平静无波的双眼在薄光的映照下,像是在寂静中缓慢地燃烧,而她的唇瓣动了动,说道:“正是那两位。”
聂秋和常锦煜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才发现,也不知从何时起,天象发生了变化。
那座焦黑的陡峭山峰,隐约成为了界限,割裂阴阳与昏晓,左侧是热烈的、放肆的、几乎要将天边烤得燃烧起来的烈日,右侧是冷静的、内敛的、将星暮作为陪衬的明月。
一方是白日,一方是黑夜,这是绝不可能出现的景象,如今却明晃晃地摆在了面前。
而段鹊口中的“神明”,指的正是那位象征着烈日的武筝,和象征着明月的柳南辞。
第312章 酩酊
醉欢门,?这个令正道闻风丧胆的小门派,门主,十位饲酒女,?连同百余门众,?随心所欲惯了,疯疯癫癫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草菅人命,?甚至以血入酒,?只图一时的痛快。
聂秋从未想过她们所供奉的神明,?竟然是日神与月侍,而他更意外的一点,则是——
“段门主说,你们所供奉的神明‘醒了过来’,?也就是说,?他们原本就在醉欢门沉睡吗?”
“这件事,说来话长。”段鹊思索片刻,?觉得这件事情也没必要瞒着,?便解释道,“醉欢门是几十年前建成的。至于它出现的契机,正是因为初任门主发现了一具巨大的骨骸,?而这具骨骸实在太过沉重,?无法取走,?于是她便以此为中心,悄无声息地创立了醉欢门。”
“我以前听红菱说过类似的话。”常锦煜回忆道,“她告诉我,醉欢门所供奉的神明,?并非常人所理解的庙宇中的佛像。红菱那时候刚饮下血酒,抽着气儿发笑,问我外面是不是下雨了,然而,那日天朗气清,烈阳高照,全然没有下雨的意思,我便以为她在说胡话。”
他也好奇过,像醉欢门这样的小门派,究竟是因何而生。然而,醉欢门向来不欢迎男子,多看她们一眼都有可能被剜下眼珠,更别说踏进去一步了,也就只有周儒进去过。
幸好这次事出突然,段鹊是独身一人来的昆仑,十位饲酒女守在醉欢门,没有跟来。
不然,真叫红菱听到这句话,恐怕会皮笑肉不笑地瞧着常锦煜,要跟他翻翻旧账了。
“寺庙中的佛像,皆是凡人想象出的形象,他们将佛像作为一个象征,把自己的欲求寄托其上。”段鹊闭了闭眼,缓缓说道,“然而,醉欢门所供奉的神明,却是真实存在的。我们不知晓它的名讳,也不知晓它从何而来,但是,毋庸置疑,它绝对不是人间的产物。”
段鹊接过门主之位时,年纪并不大。
上任门主,她没有见过,只从旁人的口中听说过,好像是爱上了个落雁门的弟子。
自古正邪不相容,正道自然不肯同意,无奈之下,他们二人只好私奔,正道追了几百里远,只追回了一具尸首,是那名醉欢门门主的,听说是断了血酒,毒性发作,活生生痛死在了半途——醉欢门闯入落雁门,想要夺回那具尸首,却被不知来历的人捷足先登了。
后来?后来,听说那个神秘人在那个暴雨之夜跌落悬崖,多半也是凶多吉少。
饲酒女说到这里,也就不说了。她本意也不是要谈那男人,而是去谈前门主,为了一个男人,竟然心甘情愿断掉血酒,日夜忍受撕心裂肺的疼痛,最后还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醉欢门是个深渊,而血酒是饵,进去了,尝过了,上瘾了,就不要想着轻易离开。
世人将她们饮下血酒的行为形容成饮鸩止渴,段鹊想,其实很贴切,血酒能够带来短暂的欢愉,像是踏足云端,一脚深,一脚浅,然而,当微醺的感觉过去之后,就是剧烈的阵痛,喉间干涸,滚烫的火焰不断灼烧着胸腔,迫使她们再次饮下血酒,借此来解渴。
这酒,可以不喝吗?不行,只要身处醉欢门,就会被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所纠缠,浑身剧痛,非得喝下血酒,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如此反反复复,永远不可能逃离。
段鹊接过饲酒女递给她的两样东西:一盏烛灯,以及象征着门主的匿光令。
她拿着这两样东西,走进密道,不必回头看,她知道身后的暗门已经关上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引得她腹中的血酒肆意翻腾,原本冰冷的液体好像也变得温热。
借着那点烛光·,段鹊走了将近半盏茶的时间。
道路的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铜门,门上有两处凹陷,分别对应着匿光令与藏芒令。
她凭着零星的记忆,将手中的匿光令轻轻推入凹陷之中,咔哒一声,令牌严丝合缝地嵌了进去,大门应声而开,将背后那些无法言喻的、不应存在于世间的景象展现出来。
倘若是心性稍差的人,望见这幅景象,恐怕已经吓得走不动路,连滚带爬地回去了。
段鹊却只是将烛灯放到地上,明灭的火光晃了晃,摇曳出一条狭长的暗影,她拂去蒲团上薄薄的灰尘,提起雪青色的裙摆,然后,她就这么坐了下来,抬眼望向面前的东西。
那是一具巨大的骨架,骨骼呈火焰般的流纹,头骨似鸟,有着尖尖的喙,九个头颅高高仰起,空洞的眼窝穿透石壁,望向没有边界的苍穹,翅膀如垂天之翼,几乎占据了半个暗室的大小,不过,如果仅仅因此就将其推断为鸟,就没办法解释它身上的那些未褪的鳞片,在火光的映照下,泛着浅浅的紫色,像是剔透的水晶,隐约可见底下的那层薄膜。
而那股浓郁的血腥味,则是来自它身下的血池。
瓷砖搭建而成的围栏将血水阻隔在里面,骨架的小半个身子都浸泡在血池里,那些血液仍然是鲜红的,明亮的,有着蓬勃的生命力,丝毫没有要干涸的预兆。
饲酒女专司酿酒,手中时时刻刻都捧着酒坛子,用来接血的;腰间时时刻刻都挂着短刀,刀刃中间有暗槽,用来放血的;脸上时时刻刻都戴着半张面具,用来遮挡面庞上因为长期接触毒物而产生的妖冶花纹,如同疯狂生长的藤蔓,有朝一日,终会冲破囚笼。
她们每次回到醉欢门,都会将坛子里的血倒入池中,过了一段时间,便再取出来酿酒——实际上,这就是醉欢门酿造血酒的真相,曾有医师好奇,研究过这血酒的成分,想知道它是如何缓解那种无解的病症,最后却不了了之了,因为它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每一任门主,都要独自一人在暗室中,对着这具骨架静静地坐上三天三夜。
如果感到饥饿,便直接盛血来喝,借此勉强果腹,段鹊明白,这是醉欢门的一种手段,强迫她饮下血酒,如此便永世无法逃离此处,非要喝下血酒才能够维持一线生机。
段鹊说到这里的时候,伸手将腰间的酒葫芦取下来,红绳牵动着铃铛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引得不远处的村民频频侧目。她却不以为然,拧开盖子,翻过手腕,将葫芦嘴斜斜地朝向地面,暗红的液体很快就将地面濡湿,浓郁的酒气,血腥气,霎时间蔓延开来。
“我想,常教主和聂护法,恐怕是知道些内情的。”
她低垂着眉眼,直到血酒倒得一滴不剩,她才收回视线,将酒葫芦重新系回腰间。
既然都能来到这处偏僻之地,亲眼见过神迹,他们三个人早就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聂秋下意识去碰袖中的铜铃,手指却扑了个空,手腕上空荡荡的,只剩下那个象征着三壶月的烧痕,隐约可见浅青色的光芒,是三青仙君那时候替他缓解痛苦所留下的痕迹。
他旋即记起,步家家主的铜铃,他已经还给了步尘容,如今并不在他的身上。
于是聂秋只好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将那些复杂的、晦涩的念头抛掷脑后,俯下身,对着地上的那一滩不似血迹也不似酒水的液体,静静看了半晌,然后用指腹轻轻蘸了一点。
黏稠的,阴晦的,污浊的,带着点贪婪的恶意……他想,恐怕也只有那一样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