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之前是何种猜想,梁昆吾又说了些什么,都比不上亲眼所见,他想过回到仙界后会看到的景象,却从未想到竟会如此惨烈,直到这时候,他才敢确信这一切并非他的梦魇。
兴许是因为悲痛来得太快,他如今才恢复了一点知觉,逐渐感觉到剜心刺骨的冷。
事已至此,贪狼没有再停留的理由,他一声不吭地带走了九殿下,回去复命了。
徐阆无端觉得,此情此景,萧瑟至极,贪狼刚离开,他就再难掩悲痛,只是勉强维持着心神,抬起眼睛,恍恍惚惚地寻到那处深黑的影子,问道:“白玄……他在哪里?”
梁昆吾却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反而问他:“你为何要回到昆仑?”
徐阆没办法思考,闻言,凝视着梁昆吾,嘴唇开开合合,终究回答不出半个字来。
梁昆吾见他此番模样,也知道徐阆是回答不出来了。
他不是非要逼徐阆回答,于是便不再提这个话题,只等着以后再问他。
“徐阆,去玄圃堂吧。”他说道,“你想要的答案,白玄都留在那里了。”
第273章 尘埃
纵使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再想到那幅景象时,徐阆仍会觉得心悸。
然而,时间终究是有着沉甸甸的重量,?回首往事之际,?他心中除了惋惜和哀叹之外,还多了几分的感慨,与那时相比,悲痛更少,?却也不见得少了有多少。
徐阆没有继续说下去,?三青也没有往下问,?他们默不作声地转过头去,看向身后。
在他们身后,有人缓步走了过来,白衣明朗,?眉目皎然,?神情略有恍惚,似乎做了场大梦,?腰间系着一柄长刀,?轻轻敲击着他的髋骨,将细微的碰撞声都溶解在布料摩擦的声音中。
三青猛然看到聂秋的时候,仍然沉浸在那场漫长煎熬的回忆中,?有片刻的愣神,?仿佛又见故人,?他的嘴唇没有动,暗暗地问徐阆:“这么多年,你可曾有哪一瞬间将聂秋认成过白玄?”
“没有。”徐阆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从未。”
聂秋这次醒来后,头疼欲裂,缓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胸腔中的心脏跳得很快,挣扎着,想要冲破血肉,像条在水盆里扑腾的鱼,明知跳出去只是个死的结局,却还是那样竭尽全力地挣扎。
这漫长的故事,不知该从何处说起,也不知该何从落下结局,聂秋斟酌着用词,终究没有将所有东西告诉方岐生,只是说他还想确认一些事情,用亲耳听到的来弥补那些破碎的梦境。
那些梦境实在太沉重,即使聂秋极力掩饰,方岐生还是看出了不对劲。
比起上一次苏醒,这一次,他的神色甚至有些痛苦,即使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方岐生也能够猜到,那些场景令他感到煎熬——聂秋的神情就像是刚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惊醒。
方岐生暂时收走了那张鹿角面具,勒令聂秋休息一段时间,也好缓解一下紧绷的神经。
聂秋当然明白方岐生的心思。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精神已经到达了临界点,濒临崩溃,若是再看下去,怕是得不偿失,于是便没有多言,顺从地看着方岐生将那张面具收到了一旁。
如果仅仅是干等着,就太浪费时间了,于是聂秋和方岐生一商量,决定到处走走。
其实当聂秋在混沌中醒来时,眼前是一片刺目的白,那时候,他就模模糊糊地想着,是时候去找徐阆了,所以,与其说是“到处走走”,倒不如说,他是去找徐阆确认一些事情。
那厢,方岐生正和常锦煜、黄盛低声交谈,这厢,聂秋已经走到了徐阆和三青的面前。
他原本是有许多话要问徐阆的。比如,徐阆为何会选择在这个时候来到昆仑,仅仅只是因为满月吗;比如,徐阆身为一个凡人,容颜却不会衰老,活了这么多年,他究竟是什么,仍能被称作凡人吗,还是应该叫他神仙更为合适;再比如,白玄最后留给他的到底是什么。
聂秋有太多问题想问,真当看见徐阆,走到他面前的时候,却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太奇怪了,他想,他凭什么能确定徐阆会回答他,又凭什么肯定这些神仙不会动手?
徐阆倒是很从容的模样,毫无芥蒂地跟聂秋打了个招呼,随口问道:“醒了?”
聂秋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看过了那些陈旧的记忆后,徐阆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竟然如此普通,他旋即又记起,之前在霞雁城的时候,湖中的水尸散去,徐阆也是像这样安静地在哪个地方等着,待聂秋醒后,他便推门而入,第一句也是这么稀松平常的“醒了”二字。
历经种种事情,纵使有时光沉淀,好像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一切都没变。
他将鬓间的碎发捋到耳后,感觉到胸腔中涌起阵阵酥麻的痒意,莫名有点想笑。
“先前多谢三青仙君出手相助。”聂秋打定了主意,先向三青道了谢,感谢三青在他失去知觉之际替他缓解三壶月所带来的痛苦,随即,聂秋又看向了徐阆,和他对视着,说道,“如今,我该如何称呼你呢?道长,徐道长,师父,阆风仙君,还是别的什么?”
“除了‘阆风仙君’这个名号以外,随便你怎么称呼,只要我能听明白是在喊我就行。”徐阆并不在意,摆了摆手,问道,“你现在感觉如何?看过那些记忆之后,应该不会觉得好受。”
“醒过来的时候觉得喘不上气,现在还好,只是觉得有点头晕目眩。”
这一问一答,实在顺畅,聂秋恍惚间还以为自己所看到的梦境也不过是他的妄想。
然而,他所处的昆仑,面前的三青仙君和昆仑仙君,都佐证了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他该从何问起呢?聂秋想,就从那里问起吧。
“徐道长,你之前一直以老者的形貌与我相处,我也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偶尔的怀疑,也仅仅是觉得你似乎隐瞒了什么。”聂秋说道,“不过,直到我来到玄圃堂,见到你如今的模样,我竟觉得有几分熟悉,好像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我们曾经真的认识吗?”
“嗯,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徐阆闭了闭眼,给出的回答很是模棱两可。
聂秋原本想将这件事作为突破口,却没想到徐阆的反应如此平淡,他摸不准徐阆的态度究竟如何,明白自己再继续追问下去也不会得到答案,只得换了个话题,问道:“当初在清昌镇的时候,道长有意在我面前停留,之后,我向你搭话,都是你预料之中的事情。你将锦囊给我,是因为你知晓我在离开步家之后一定会去霞雁城,会遇见覃瑢翀,谢慕,对吗?”
徐阆还没说什么,倒是三青的神色微动,但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很快便归于平静。
不等聂秋细想,徐阆上前一步,说道:“你猜得不错,无论是步家的事情,还是霞雁城的事情,或是活死人,或是水尸,都在我意料之中,我的出现,也的的确确是有预谋的。”
“那么,为了什么呢?”聂秋不自觉放轻了声音,问道,“你要我救天相师,是为什么?”
“步尘缘,步尘渊,谢慕……这些天相师,他们活下来了吗?”徐阆说道,“没有。我不是要你救他们,准确来说,我是想借你之手,让他们得到解脱,尘归尘,土归土。”
“为什么一定要借我之手?如果道长亲自动手,应该会更顺利吧。”聂秋不明白。
“这世上,也多得是凡人做得到,而神仙做不到的事情。”徐阆望见聂秋的神情,心知他是想反驳那句“凡人”,便摇了摇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必说,多少给我留点念想吧。”
于是聂秋只好止住那句已经到了唇边的“可你也是凡人啊”,迟疑了片刻,问道:“是因为神仙无法随意干预人间万物吗?因为这个禁忌,所以有些事情一定要让凡人去做不可吗?”
徐阆颔首。
聂秋又说道:“我有个一直想问的问题,在霞雁城的时候,当尘埃落定之际,为什么你不肯和我一起去送别谢慕?你和谢慕的关系应该比旁人更好,为何连他最后一面都不见?”
“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三青忽然说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你应该明白的。”
这弯弯绕绕问了半天,也和没问没什么两样,基本上都是聂秋能够猜到的。
聂秋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开了口,问道:“我能问问,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徐阆没有因为他的贸然询问而感到愤怒,而是悠悠地,长叹一声,凝视着聂秋的眼睛,摆出了十足的耐心,回答道:“这件事就是,我要去见另外一位故人,仅此而已。”
他的问题实在太多了,聂秋想。
然而剩下的那些问题实在太尖锐,无异于将徐阆的伤疤硬生生揭下来,眼见着血肉模糊,听他无声地哀嚎,又不怀好意地撒上一抔盐,冷眼旁观。
尤其是在看到那些记忆之后,聂秋忍不住对徐阆起了恻隐之心。
他斟酌半晌,说道:“我戴上面具后,看到的大多都是你的记忆。”
“因为那张面具已经陪在我身边五十余年了,若不是后来我将它放到了神像的祭坛下,或许时间还会更久。”徐阆露出怀念的神情,“它实在太久没见过白玄了,沾染了我的气息,那上面残存的影子也就支离破碎,我猜,你经常会看见有关我的回忆,偶尔会看见白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