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黄盛又惊又怒地问了一句:“什么人?”
伴随着脚步声,细碎的、繁杂的铜铃声灌入耳蜗。
不是一个两个铜铃在晃动,而是成百,上千个铜铃发出的响声,在甬道内回响,在喧闹声中却另有一股沉淀的寂静,并不刺耳,也不惹人厌烦,伴随着寒风吹拂,风声呜咽,所有人都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聂秋想,所谓清明时节,鬼门洞开时的场面也莫过于此。
再一看,徐阆,三青仙君,还有昆仑仙君,皆是神情如常,似乎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甬道深处,悠悠地传来一个女声,冷静而自持,一字一顿,铿锵有力,毫无退缩之意。
“步家,步尘容。”
第275章 转斗
红木的大门上,?雕刻着麒麟身姿,头生双角,四蹄如兽的奇怪纹饰。
在这纹饰的东南西北四角处,?有细长的符文向边缘处绵延,?隐隐约约,勾勒出阴阳八卦图,浸在一层薄薄的金漆中,远远地看去,?若是看得久了,?还能看出个像是“田”的字样来。
两侧屋檐下各自悬有一枚占风铎,?红线将碎玉片编成串,碎玉相触,可知风来。
这间并不算显眼的宅院就屹立在闹市背后,因着巷深,?且曲折,?难以寻路,所以普通人一般都不会踏足此处,?不管是有意无意,?凡是途经的人,都会绕开这地方。于是这宅院就开辟出了一处僻静之地,将喧闹声隔绝在外,?所谓“大隐隐于尘世”,?想必正是形容这里的。
当孟求泽叩响门环时,?正是日上三竿,附近的集市逐渐沸腾的时候。
像是知道他要来,大门是虚掩着的,所以孟求泽只是象征性地敲了敲,?就进去了。
院内,有曲水绕石,一灰衣男人盘膝坐在石上。水中立着石桌,桌上摆有八卦图,他指间夹着一支蘸了墨的狼毫笔,双眼却紧闭,似乎是在迟疑,又似乎是在思虑,仔细看去,他眉目间略显疲惫,唇角眼角处的皱褶,已说明了他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几近迟暮之际。
听到动静,男人没有抬头,甚至连眼睛也没睁开,只是道:“你比我想象中来得要早。”
“因为武曲的凡身已经承受不住她灵魂的重量了,”孟求泽说道,“她也很清楚。”
男人又说道:“我以为她还会对人世有所留恋,毕竟……”
孟求泽沉默片刻,说道:“我问她还有想见的人吗,她告诉我,没有了。”
兴许还是有的,因为田挽烟说出这句话后,就陷入了漫长的沉思中。她遥望着窗外一片薄暮冥冥,滚烫的红色在天边渐渐晕染开,轮廓模糊不清,像是湿滑柔软的青苔。
孟求泽告诉她,回到天界之后,就再也不能踏足人间,甚至连遥望也不可能。
所以她才缓慢地感觉到一丝留恋,轻轻敲击着桌面的手指也停了下来。
过了很久,孟求泽已是添了第三杯茶,碧绿的茶叶在水中起伏,沉下去,又浮起来,好似在风雨中飘摇的一叶扁舟,飘忽不定,无从落脚,他凝视着杯中的茶叶,视线低垂,忍不住开口说道:“如果你是在想他,那么,我倒也不是不可以让你在临走前见他最后一面。”
田挽烟终于转过头,看向孟求泽,脸上却没有任何被窥见心思的窘迫痕迹。
“覃瑢翀吗?”她微微有些纳罕,摇了摇头,说道,“没有,我是在想另外一个人。”
孟求泽放下手中的茶杯,双手抱胸,问她:“是故人?”
田挽烟答:“并非故人。”
“是萍水相逢之人?”
“素未谋面,不曾相识。”
望见孟求泽有些疑惑的神情,田挽烟终于笑了,是很收敛的笑意,也见不得有多释然,硬要形容,应该是惆怅更多。她摆弄着木架上的青花瓷瓶,青釉勾勒出朵朵盛放的莲花,在她指腹下转动,变换着花纹,恍惚间,她的指尖上好像也染上了那抹剔透浅薄的青色。
“我在想,时隔多年,我终于明白他写下那封空无一字的信时的心绪了。”
孟求泽不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谁,那封信又是写给谁的,他只知道,田挽烟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再也没有犹豫,也没打算解释,只说她想最后弹奏一曲,以此为自己送别。
那一曲并不似孟求泽在宫中时听到的任何曲子,宫中大多都是靡靡之音,田挽烟的指缝中却流泻出清亮的音调,时而急促,时而低缓,在这厢房内回响,好似玉珠打落瓷盘。
一曲罢,田挽烟将那张陪伴了她多年的琴摔成两段,琴弦崩裂,再无声响。
她用袖角擦拭着眼角的血泪,说,好,我走了,也望将军早日归来星宫。
每每念及此处时,孟求泽都能够很清晰地回想起武曲脸上有点萧然的神情。
“在人间走了这么一遭,不论是你我,还是武曲,多多少少也发生了变化。”他说道,“田翎,当初你主动找到我的时候,我就在想了,对田挽烟来说,你委实不是个称职的叔父。”
“将军。”田翎闻言,睁开眼睛,将手中的笔搁下,笑道,“至少我是个称职的下属。”
“我能够记起天宫的事情,确实是多亏了她。”
“那几次碰面的时候都太匆忙,将军兴许还没听我仔细说过这件事。”?他继续说道,“我想想,那时候是挽烟的娘亲坠楼丧命,她年纪还很小,连着几日都浑浑噩噩的,梦中也尽是些她不明白的场景。于是某天夜里,她就提着灯摸索过来找我,我那时正准备睡下,见她神情惶然,便坐下来听她讲了半宿的梦……后半宿,挽烟走后,我就再也没能轻易入睡。”
后来的事情,孟求泽就知道了,田翎千方百计打听到了自己的踪迹,主动来见他。
最好笑的是那年田翎二十八岁,田挽烟十一岁,孟求泽十岁。
等田翎真的找到了孟求泽的时候,孟求泽才堪堪抵着他腰际那么高。
非得田翎蹲下身子,和孟求泽平视时,才能忍着不笑出声,端正好他的神情。
孟求泽闭了闭眼,一双瞳色略显不同的眸子敛去,那张安静的,甚至有些温吞的西域面孔如同水纹一般扭曲了起来,弧度柔软的棱角逐渐变得冷硬,眉目间的风朔掩去,取而代之的是皎然的冷玉,银制的甲胄将光滑的绸缎包裹起来,星宿的纹饰在他身上缓缓游移。
对着这张面孔,恐怕没人能够叫出“孟大人”三个字,而是该唤他——“将军”。
“廉贞。”破军唤道,神情略显不虞,“你当初不该同意她离开田家的。”
若非田翎同意田挽烟离开,田挽烟也不会落入烟花之地,更不会遇见覃瑢翀。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田翎站起身,迈过狭长的溪水,说道,“更何况,将军,相处了几千年之久,你又不是不清楚,关于武曲,一旦她下了决定,又有谁能够阻拦她?”
破军找不到能够反驳田翎的话,沉思良久,终究只是留下了一声悠悠叹息。
“在她临行时,我将星盘归还于她了。”他说道,“这时候,武曲应该已经回到天界了。”
“那么,想必将军是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了,所以才来找我的吧。”田翎走到破军面前,站定,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说道,“我原本以为在尘埃落定之前,还能够再见到聂秋一面。”
只可惜,从田挽烟那里拿到竹节后,聂秋却始终没有在朔月之时将其击碎。
听到这话后,破军的眼神却变得奇怪起来,低低地咳嗽两声,说道:“实际上,不久之前,三青仙君在向我递来的消息中提到,有几个凡人闯入了玄圃堂,聂秋也在其中。”
田翎怔了怔,难得有些讶异,“怪了。按照计划,他不是应该全然被蒙在鼓中吗?”
“你如今是凡胎,所以不清楚也很正常。”破军深吸一口气,“白玄当初留下的,徐阆管它叫‘三壶月’的东西,在我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又被使用了一次,仅仅只回溯了几分钟。”
“也就是说,聂秋触及到了真相,顺藤摸瓜找到了人间的昆仑所在之处,然后通过某种方法,成功进入了玄圃堂?”田翎笑道,“有趣,我已经许久没遇到过意料之外的事情了。”
别说廉贞星君了,破军星君,三青仙君,昆仑仙君,还有徐阆,都没有料到。
“实在浪费。”破军谈及此处时,总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若我使用星盘,便可……”
田翎却委婉地打断了破军的话,说道:“你不能指望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明白这些。说起来,他现在是不是已经从徐阆的口中撬出了什么话?他知道我便是廉贞星君么?”
“我认为,徐阆再怎么偏爱聂秋,也没必要将你的身份告诉他。”破军瞥见田翎的神色,问道,“你不会是因为当年你将聂秋推上风口浪尖的那件事情而感到懊悔吧?”
田翎道:“倒也不是。不过,我当年去聂家算上的那一卦,确实是添了不少东西。我故意将我为聂秋算出来的那一卦大肆宣扬,轰动皇城,是为了引聂迟,好叫聂秋归入田家门下,没想到聂迟那人实在油盐不进,奈何我怎么说,他也不肯交出聂秋,我便只好罢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