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昆吾听到这些传言的时候,没什么感想,只觉得前两个纯粹是无稽之谈。
他向来热衷锻器,所以更偏向第三种,然而盘古这号祖神到底存不存在都难说。
徐阆口干舌燥,咽了口唾沫,问道:“既然如此,为什么帝君要……”
“因为他怕我。”离得近了,徐阆才发觉原来梁昆吾的身上是这样的冷,掩不住的冷意,像块潜藏海底的精铁,这滚烫的锻器池,源源不断散发出来的热气,好像并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难道你不会怕一柄时时刻刻悬在你头顶上,而且你永远无法控制的利刃吗?”
梁昆吾曾与白玄立下过誓言。
“若我无法守住本心,陷入癫狂,便由他来了结我。”
“若他浑噩失意,误入歧途,便由我来了结他。”
一字一句,说得冠冕堂皇,说得慷慨,说得动人。
这从头到尾就是个骗局,梁昆吾是知道的,但他还是立下了誓言。
白玄那时候不知晓梁昆吾是绝对不可能堕魔的,梁昆吾听到他的提议后,略略一想,就猜到了,这誓言其实并不少见,日神和月侍就立下过这样的誓言,对于神仙来说,堕魔是比世上任何事情都更令人感到煎熬的事情……但是白玄会这么早提出来,显然是被谁催促了。
这不是个全然平等的交换,不是个合情合理的誓言。
梁昆吾不会有被邪气侵蚀的那天,但誓言存在,所以他是“有可能”陷入癫狂的。
而那天什么时候到来,取决于帝君什么时候想要彻底解决他。
徐阆听着,突然之间听懂了白玄先前说的那一句话。
“我们早在千百年前就约好了,无论谁堕魔,对方都要当机立断地动手。这大约也是帝君当初就考虑到的,现在看来,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我在他之前。”
他知道内情,所以他说“帝君当初就考虑到的”,所以他说“不出意外的话”。
说这些的时候,白玄的语气是否带着一点嘲弄,还是会觉得讽刺,徐阆不得而知。
不过,徐阆又想,在他提到梁昆吾后,白玄就松了口;而这边,当他提到白玄后,梁昆吾的话就多了起来,也愿意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像是下一刻就要将他杀人灭口的话。
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其实并不糟糕,至少和徐阆预想的应该差不了多少。
“天庭如何,天界如何,我根本不关心,即使是整个毁了,我也不会觉得遗憾。”梁昆吾说道,“因为我没办法体会,我向来只能从他们口中知道这些,所以我也没办法理解他们为什么要选择以身饲藤,为什么要忍受疼痛,只是为了要让这支离破碎的天宫苟延残喘。”
“你问我如何看待这件事的,这就是我的答案。”
徐阆忍着后退的想法,拍了拍梁昆吾的肩膀,冰冷坚硬的触感,他收回手的时候都感觉指尖微微地发麻,近乎疼痛,“原来你是在回答我的问题啊,我还以为你准备杀人灭口了。”
说罢,他又谦虚道:“其实你不用跟我说这么多的,我还是头一次知道你如此信任我。”
梁昆吾睨了徐阆一眼,“你误会了,我只是不想让白玄也像楚琅那样陨落。”
“行吧。”徐阆无语凝噎,准备伤春悲秋一阵子。
顿了顿,梁昆吾又说道:“还有,我也想知道你是如何比我活得更没心没肺的。”
“瞧你这话说的,到底是夸我,还是贬低我?”徐阆摆出老成的样子,语重心长地说道,“不是没心没肺,人生在世,烦心的事情太多,若是样样都挂在心头,那该活得多痛苦啊。”
“昆仑仙君无所不知,想来当我踏入昆仑宫的那一刻,你就已经料到我要说什么,也料到我准备去做什么了。”徐阆总算问出口了,“所以,你当初是怎么将破军星君打发走的?”
“破军来时,什么也没带,不像是要赔礼,更像是要找你讨个说法。”
“神仙是不可能生病的,若他看见你,你是凡人这件事肯定会败露。”
“于是,”梁昆吾说道,“我说他没有诚意,赶他走了。”
徐阆已经开始觉得自己活得很痛苦了。
第261章 虎口
星宫悬于那条宛如白绸的银河之上。
对这些神仙来说,?星宫大概是最为神秘的存在。
众星君体内的邪气不与昆仑相连,各自独立,命格系于星宫,?由破军星君统领。
而他的副将武曲,?还有文曲,贪狼,巨门,禄存,?廉贞,?辅佐在他身侧。
上回宴席,?形势紧张,所以徐阆只是略略地看了破军麾下的那些将领一眼,皆是仪态端庄,身着的服饰仿佛都由星河编织而成,?闪烁着温和的浅光,?又有星辰流转,华美非常。
除此之外的细节,?比如那些星君相貌到底如何,?比如他们看起来好不好相处,徐阆就不知道了——不过,经过破军那件事情后,?想必他们也不会对他有什么好印象。
徐阆不自觉摸了摸衣襟。
楚琅留下的那枚结晶破裂,?消散,?他身上就没有任何能够掩盖住气息的东西了,而破军又对他仍抱有怀疑,此行去星宫,无异于是羊入虎口,?徐阆想,所以,临行前,梁昆吾就将这柄他之前就偷偷看了好久的匕首取下来,交由给他,细细地叮嘱,让他好好保管。
这柄匕首看起来并不精美,朴实无华,全然比不上梁昆吾锻造的其他兵器。
然而,相较于其他兵器,它尤为特殊的一点在于,平日不用时,它可以化为花纹,或是一缕流云,或是一尾游鱼,或是一弯明月,总之,不似挂在脖子上的结晶那般容易被发现。
徐阆接过这柄心心念念的匕首后,还忍不住猜测梁昆吾身上那些纹路的由来。
和结晶不同,结晶是有重量的,沉在他锁骨处,冰冰凉凉,沁人心脾,戴久了之后就会沾染上体温,变得温热起来,可这柄匕首,实在没有什么实感,风一吹就像是要散似的。
而且它还没有缓解眩晕的作用,徐阆不得不在舌下含一块玉,这才感觉好了许多。
越过飘忽不定的浮云,踏过迤逦不绝的星河,他得以望见这近在眼前的星宿。
在人间时,唯有晴朗的天气,半夜里爬上屋檐,坐着,等着,看一会儿,才有可能将那些星宿数得清楚,青龙七宿在东,白虎七宿在西,朱雀七宿在南,玄武七宿在北,三垣二十八宿,北斗星又屹立何方,每每瞧见那缀在夜空中的繁星,徐阆都会不由想起许多传说。
凡人总爱将夜晚与沉静这个词连在一起,好像只要月一挂,星一悬,天地都变得温柔。
按理来说,星与月平分夜色,星宫与月宫的来往应该比较密切,不过,徐阆之前好奇的时候就问过柳南辞这个问题了,答案果然不出他所料,柳南辞和破军的关系并不如旁人以为的那般亲近——如果他们关系真的很好,武筝和柳南辞的关系就不会那么好了。
那时候,柳南辞听了他的话,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说道:“破军挺爱记仇的。”
徐阆满面茫然,等着柳南辞的下文。
然后他就听得面前的月侍说道:“年少轻狂之际,我曾威胁他,若是不肯让步,我便拈弓搭箭,一箭射穿星河……‘这应该会让你的星君们忙碌好一阵子吧’,我那时候是这么说的。”
徐阆真没想到柳南辞这么一个看起来懒懒散散,毫无欲求的神仙,竟然还说过这种话。
柳南辞打了个呵欠,“都是以前的事情了,桂月金弓许久没用过,估计都张不开了。”
徐阆姑且将这件事听进去了,心中暗暗发誓,绝不能在破军面前提及武筝和柳南辞。
星宫离得近了,徐阆的心突突地跳,又记起上一回和破军星君对峙时的场面,不由得一阵后怕,忍不住开始祈祷,希望破军今日离开了星宫,而武曲正巧没有跟去。
与其说是“星宫”,其实说是“星城”更为合适,这座覆盖千万里的城悬在星河上方,以星河的支流为城池,盘桓在城墙四周,远远看去,像是条镶着明珠的缎带,飘着星辰的碎屑,与昼时的日光一般明亮,却并不刺眼,是温温柔柔的,如水一般明澈柔缓的余晖。
怪不得这群星君的关系这么好,都是邻居,他们之间的接触肯定也比其他神仙更多。
徐阆站在城池旁,俯下身子,掬了一捧冰冰凉凉的、不似水一般的液体,星辰的碎屑随着他的动作起起伏伏,璀璨,夺目,亮晶晶的,晃得他眼睛花,却还是忍不住想盯着看。
破军回到星宫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景象。
裹得严严实实的昆仑仙君,蹲在角落里,伸手去掬水,在手里晃,像头一次见到似的,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些翻涌的星屑,直到它顺着指缝重新落入河中。徐阆也就玩了一会儿,半炷香的时间还没到,正要起身抚平衣角处的皱褶时,就从倒影中看见了某位不速之客。
星河中的光芒闪烁,倒影中的脸也变得模糊,徐阆的身子一僵,顿感骑虎难下。
他心想,这就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