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阆心头一跳,问道:“白玄,他到底怎么了?”
“你去了,就知道了。如果白玄想告诉你,他会说的,如果他不想说,你怎么问也不会知道的。徐阆,我不过是一抹残影,你不过是一介凡人,就像你说的那样,即使什么都不做,旁人也没有任何理由来指摘和苛责我们。”楚琅没有直接回答他这个问题,“我要走了。”
徐阆知道她总是要走的,不过没想到这样快,楚琅似乎向来如此,旁人都因她而惊愕,替她担忧惊慌之际,她却是全然不在意,拍拍身上的灰,转身就离开,毫无牵挂。
于是他只好这样挽留:“你还有什么要交代我的事情吗?”
楚琅想了想,留下了一句话。
出乎徐阆的预料,这话很平淡,也无关乎苍生,和摇摇欲坠的天庭也没有半点关系。
“照看好我的花”——楚琅只是这么说的罢了。
第259章 灰烬
徐阆睁开眼睛的时候,?天正拂晓。
他出了一身的汗,像条刚从水里捞起来的鱼,浑身湿漉漉的,?薄薄的里衣粘在身上,?让他感觉不舒服,又热又难受,抬手将额上濡湿的碎发拨开,手肘却又触到了一样东西。
含羞的洁白花朵就放在徐阆的枕边,?花蕊浸在晶莹剔透的甘露中,?并没有因为他的鲁莽而滚落,?不像是液体,更像是凝结的冰霜,覆在花朵中,不声不响地任他摆弄。
除此之外,?还有一根玉簪,?尾端圆润,和它的主人一般,?沉静而肃穆,?不施雕琢。
徐阆取下额上的毛巾,放进水盆中,然后将花和簪妥帖地收了起来,?起身去烧了壶水,?清洗了一遍身子,?换好了干净的衣服,顿觉神清气爽,久病初愈,甚至有点飘飘欲仙。
这时候外头已经亮堂了,?多日未踏出房门,徐阆这时候才发现雪已经渐渐地消融了。
他悄无声息地、跟做贼似的,轻拂花上未融的积雪,只盼它们来年能生得更好。
然后,徐阆将长袍一裹,气势汹汹地跑到玄圃堂,准备好好地问一问白玄了。
神仙其实是不用睡觉的,打打坐就行,而柳南辞纯粹是懒惰,就算是无事可做,他也不会选择打坐,而是挑在朔风呼啸,霜雪漫天之际好好地睡上一个几乎能贯穿整个冬天的觉。
来时是迈着大步子,虎虎生风,正当敲门的时候,徐阆却是放轻了动作,生怕白玄不按常理出牌,真的在闭目养神——毕竟,前些日子,白玄来看他的时候,精神好像不太好。
不过,白玄毕竟是个活了几千年的老狐狸,早在他踏入玄圃堂的那一刻就已经察觉了。
所以徐阆只是敲了两声,很快,门内就传来了白玄清清冷冷的声音,叫他进去。
咯吱一声,他推开了房门,然后飞快地背过手去,轻轻将房门掩了起来。
白玄没有点灯,门窗又关得严严实实,投不进一丝光,徐阆两眼一抹黑,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摸索着,凭着记忆挪到白玄的书案旁,拿火折子将一盏鲛人泪所制的烛灯点燃。
烛火摇曳,他借着这点光亮,终于看清楚了房内的一切。
确实和他初来昆仑的时候所见到的景象差不多,徐阆想,一片血红,刺得他眼睛疼,还有不断扭曲的线条,像是蛇一样蜿蜒爬行,这完全在他意料之中,早在楚琅对他说那些事情的时候,他就隐隐约约有了猜测,自己那时候看到的,是不是就是所谓的“邪气”。
昆仑是灵气凝聚之地,同时也是邪气最浓厚深重之地。
当时,正好也是楚琅被邪气所吞噬,梁昆吾从她胸口取出古藤的时候。
这番景象,白玄也在人间的昆仑向他展现过……徐阆这么想着,倒并不是很怕。
他看见地面上摇曳的影子,张牙舞爪的,像盛放的、肆意的莲花,每一瓣都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花瓣如碗口,圆润光滑,尖端细长,微微蜷曲,在砖瓦铺就的地面上盘桓。
既然已经亲眼看见了,徐阆几乎可以确定,武筝和三青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
白玄的身形隐在帘帐后,问道:“你已经痊愈了吗?”
“差不多吧,和你说的一样,那不是简简单单的着凉。”?徐阆搁下手中的烛灯,说道,“我梦见了楚琅,她告诉了我一些事情,还将可以获得永恒寿命的甘露与玉簪交给了我。”
白玄试也不用试,料定他不会轻易饮下甘露,也对楚琅的举动并不意外,只是颔首。
“她说,那日是她被古藤的邪气所侵蚀,堕入深渊,所以你和梁昆吾才下了杀手。”徐阆摸了摸鼻尖,“说实话,原本我还以为我撞见了杀人灭口的景象,因此,我对你和梁昆吾总是抱有警惕的,等我们逐渐熟络起来之后,我又觉得你和他并非那种人。”
“如今终于知晓真相,我只庆幸我没有直接问出口,不然多尴尬啊。”
“楚琅还告诉我,她忧虑你,觉得你的情况不太乐观,你看,他们都挺关心你的。”
徐阆没有走过去,而是将椅子抽了出来,动作熟练地坐了上去,和白玄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虽然是烧昏了头,却还是记得的,你那时候说过,等我好起来就会告诉我答案。”
听到这话,白玄也知道徐阆心里早就有了答案,只是想听他亲口说出来罢了。
“是的,我确实离堕魔只差一步之遥了。”隔着一层帘帐,他的声音隐隐绰绰的,好似明灭的火烛,“前几次的宴席,我不同你去的原因,其实不是因为那些上仙,而是因为破军星君会审查每一个前去赴宴的神仙,看他们体内的灵气和邪气是否平衡……我是进不去的。”
“为什么?”徐阆问出了早就想问的问题,“仅仅只是因为你去了人间一趟吗?”
如果真是如此,那也太荒谬了,人间又不是个大染缸,去淋一场雨都能堕魔。
“其一,我身为处刑者,平日里多与堕魔的神仙打交道,很容易沾上邪气。”白玄说着,撩开了帘帐,“其二,楚琅不在了,她不惜以命换来的那一线生机,必须有人来将其延续。”
徐阆的瞳孔微微一缩。
与平日不同,白玄半敞着衣襟,所以他很轻易地,就看见那熟悉的青黑色印记,如同烙印般的,镌刻在这位玄圃神君的胸口处,缓慢地蠕动着,凝聚成藤蔓似的形状,徐阆再低头看向地面,便发现,烛光的映照下,那些像是莲花花瓣的尾巴,好像是在试图摆脱什么。
他草草地和白玄对视一眼,又望见他眼底的零星血色,正被滚烫的血液蒸得沸腾起来。
徐阆想骂人,“你竟然将这玩意儿——天庭不是知晓此事吗,他们在干什么?”
“帝君与西王母如今所做的,都是为了以后天宫能够留下火种,不至于连根也腐烂。”白玄没有告诉他那具体是什么事情,只是说,“楚琅与我之后,应该无人再能承担古藤如此沉重的负担了,梁昆吾的心中是一片废墟,若是将古藤放进去,估计瞬息间便会被绞杀。”
徐阆心头涌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兴许还有无计可施的无力感,这其实是和他没什么关系的,他想,但是楚琅为它而死,如今他又要眼睁睁看着白玄因它而死了。
他问道:“那么,梁昆吾也知晓此事吗,他怎么说?”
“我们早在千百年前就约好了,无论谁堕魔,对方都要当机立断地动手。”白玄拢了拢衣襟,“这大约也是帝君当初就考虑到的,现在看来,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我在他之前。”
徐阆看着那宛如不详预兆的印记被他掩在衣襟下,嘴唇动了动,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是向来闲不住嘴的,非得说点什么不可,如今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喉头干涩,脑中浮现的是楚琅的那一句“我不过是一抹残影,你不过是一介凡人,就像你说的那样,即使什么都不做,旁人也没有任何理由来指摘和苛责我们”,反反复复地回荡,绵延不绝。
白玄重新整理好衣襟,起身下了床,赤足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将袖口卷到臂弯,抬手点亮这屋内的一盏盏灯,窗户应声而开,裹挟着冷意的风灌了进来,驱走沉闷的气息。
等到他走到窗前,引火将窗台上的残雪融化,徐阆都还没有开口。
他沉默了太久,久到白玄甚至有点不习惯,便问道:“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楚琅那时候是很疼的。”徐阆说道,“你疼不疼?”
徐阆向来是会说出些意料之外的话来,白玄想,这幅场景,好像不久之前也发生过。
白玄那时候刚送走楚琅的魂魄,满腹心事,他与楚琅相处已有千年,再怎么也是有情谊在的,更何况楚琅倒下的那一幕实在是令人心痛,他再如何清洗血迹都无法洗净心中愧疚。
那时候,他也是像这样,问徐阆还有什么问题想问的。
然后,徐阆摸着手里的结晶,问的是“她叫什么名字”。
于是白玄怔了怔,只觉喉头干涩,回答他,她叫楚琅。
确实是疼的。白玄的心思不如楚琅纯净无垢,所以反噬的速度更快,被侵染时的疼痛感像是在刀山火海上行走,连静心打坐也做不到,这场几乎要淹没昆仑的暴雪,并未驱走他身上近乎于烫的疼痛,他每每疼得直皱眉时,都忍不住想,楚琅是如何忍受了整整七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