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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席地而坐 (山水间间)


  他闭上了眼,也将唇齿合拢,想,这之后……或许又是一个漫长的、陈旧的梦境。


第242章 误入
  百年前。
  常闻僻壤之地有座山,?山石漆黑,宛如被烧焦般,山上无草木,?也无鸟兽,?陡峭险峻,巍峨矗立,高耸入云,月半之时,?尖锐锋利的那一座顶峰像是将明月向人间钩去。
  如此偏僻的地方,?闭塞不通,?山下村民鲜少与外界来往,思想、语言也变得衰败落后。
  这里很少有外人踏足,?可今天一大早,准备去喂养牲畜的妇人却捡到个人。
  身上的衣裳破破烂烂的,?有被树枝划伤的痕迹,妇人抬眼一看,?估摸着,这人大概是从山上跌了下来,?一路连滚带爬,被灌木阻了阻,?所以才躺在了这鸡窝里。
  妇人叉着腰看了一会儿,?浇了米糠,好让那些咯咯直叫的鸡别再啄这人披散的头发。
  她蹲下去,?隔着衣袖碰了碰这人的脖颈,?似乎还有微弱的起伏——这明显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男子,豁了个口子的斗笠挂在他脸上,遮掩住半张面庞,?脸上全是泥土,她看不清长相——正待妇人在犹豫是否将此时告诉丈夫的时候,昏睡过去的年轻男子突然醒了。
  说实话,她从来没见过这么醒的人。
  男子猛地吸进一口气,像溺水的人终于能喘得上气一样,他忽然坐直了身子,吓得妇人连连后退,站在一旁看着他向四周张望了一番,随即,这名男子露出了兴奋的神色。
  “黑色的山……我终于到了!”他欢呼一声,毫不顾忌形象,笑盈盈地爬起来,试图向旁人分享他的喜悦,然而,被他的视线烫到似的,妇人皱着眉头又后退了几步,并不想配合。
  “外来人。”妇人迟疑着,用晦涩含糊的腔调提醒道,“满月之前,你最好离开这里。”
  男子正龇牙咧嘴地整理身上那件称不上是衣裳的衣裳,闻言,问道:“为什么?”
  妇人却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话说到这里,她的视线就轻飘飘地掠过了男子,拎着竹篮过去继续喂鸡了,似乎她已经习惯了自说自话的外来者,也已经这样提醒过无数次了。
  年轻男子又絮絮叨叨地问了几句,见她始终一言不发,只好耸了耸肩,问:“那么,这村子附近有没有水源,这个您总能告诉我吧?你看我现在这副模样实在狼狈,总得……”
  妇人嫌他话多,早就听得烦了,抬手给他指了个方向,转身便走了。
  男子将斗笠夹在腋下,随意将散乱的长发拢了拢,只觉得身上酸疼无比,情绪却不见低落,他自讨了没趣,也不觉得窘迫,反而乐呵呵地摸了一把身旁经过的那只鸡,薅下来几根鸡毛,被追着啄,又躲又逃,沿着妇人所指的方向,朝有水的地方跑去,准备收整收整。
  他虽然年轻轻轻,却已经看破红尘。这年轻男子,不喜功名,不喜利禄,身无长技,家道中落,也不觉得悲痛,只喜见这人间山水,成天闲不住,就要游历四方,踏遍山河。
  说好听点,是隐逸之士,淡泊名利,说难听点,是不求上进,游手好闲。
  这不,一听到传闻中有座山石漆黑的山峰,他就坐不住了,心心念念就要来看。
  一路走到底,果然,那妇人所说的没错,男子很快便看见了一口井。
  古井旁边就搁着一个木桶,男子先是恭恭敬敬地说了句“借桶一用”,随即便取了这桶,打了水上来,井水冰冷刺骨,泛着地底深处的寒意,敲打着桶身被拉上来,哐哐当当,几滴水顺着木桶的边缘处落下去,在井底溅起零星的水花,是深黑的,投不进半点光亮。
  他将十指伸进水中,搅动了一下,然后掬水往脸上扑,井水冷得他牙齿打颤,倒使他的意识更清醒了些,年轻男子将面上的泥泞洗去,抹了一把污水下来,这才终于露出了脸。
  那是一张很清俊的面庞,眸色温润,眉目朗然,唇角挂着笑,兴许稍作打扮,也能引得闺中女子的频频侧目。他原先是会弹琴的,也弹过琵琶,手指骨节分明,又直又细,称得上是个好底子,可惜家道中落后,他渐渐地也不弹了,早就将这些技法忘得一干二净了。
  然后,他的手指戳到了眼睛,男子嚎了一嗓子,跪了下去,五体投地,行了个大礼。
  难受劲儿过去之后,他赶紧用净水又洗了洗眼睛,这才勉强能掀开眼皮,眼泪将睫毛黏成杂乱无章的羽毛扇子,扑闪着,从眼角逼出几滴无可奈何的泪水来,淌进衣襟里。
  男子大口大口喘着气,手指抵住木桶的边缘,往下一看,被他的动作所惊扰,原本平静无波的井水起了涟漪,搅出黑的、灰的颜色,分散又聚拢,晃眼看去,倒像是个月亮。
  他又记起,那妇人叫他在满月前离开。
  但是,他就是挑着这时候来的,你想啊,既然这山峰高耸入云,满月之时,明月高挂,如圆盘,听闻这山尖能将月亮都向人间拽去,那么,月满之际的景象肯定是最好看的。
  可男子无论怎么问,那妇人都一个字也不肯向他透露了。他犹豫了一下,记起自己跋山涉水,一路打听着过来,多多少少也花了一两年时光,怎么能就此放弃,掉头回去呢?
  他向来看得很开,转眼就将妇人的殷殷嘱咐抛掷脑后,只等着满月再登山观景。
  这山上既无草木,也无鸟兽,有什么危险的?他觉得好笑,难不成藏着吃人的妖怪?
  等到了满月的那天夜里,村里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男子吃了些干粮,填饱了肚子,隐约觉得这景象有些怪异,家禽好似也察觉到了什么,躁动不安起来,这地方像是被月光夺走了声音一样,没有半点声音,那些荒郊野岭的坟冢好歹也有风声如咽,这里却是一片死寂。
  踏上那座山的时候,男子好像听到了一点动静,像脚步声,但当他回头看去的时候,目光所至,却是一座座巨大的漆黑山石,沉默着和他对望,除此之外什么活物都没有。
  听到动静,回头,是石头,再听到动静,再回头,还是石头。
  他怀疑自己是被那没有根据的谣言所叨扰,也变得疑神疑鬼起来,心中不免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实在好笑,再听到动静的时候,便将它归为风声,没有再回头去看了。
  看的时候不觉得,等到走的时候,男子才觉得这山确实高耸入云,走得他手脚发软,那月亮越来越近,眼前的山路却绵延不绝,没有尽头,再遥遥回望,原先的路也没了踪影。
  终于,走走停停,他的眼前终于出现了除了明月与山石以外的东西。
  那是一扇镶嵌在山脊裂口处的门,透着古老的、陈旧的气息,还带着些许的神秘。
  男子绕着这扇古怪的门,仔细地看了几圈,这扇门四四方方,颜色和山石相近,都是沉闷的深黑,盘踞在角度倾斜的山脊上,并且,它大得惊人,不像是人能够做出来的东西,也不像是供人进出的东西,只是这么看着,他心中就升起一股冷意,好像被注视着一般。
  大门的顶部中央,底部的左右两角,各有奇特的纹路,隐隐约约连成了一个三角。
  分别是,九尾的狐狸、有着断裂兵器的废墟,还有,藤蔓和盛放的繁花。
  不知为何,年轻男子总觉得那藤蔓的纹路有些奇怪,月光映照在门上,原本应该是清清朗朗的景象,然而,这纹路却像是在吞噬余晖一般,蒙着一层阴翳,始终是黯淡的。
  又是脚步声。他这次总算是觉得不对劲了,转头看去,贯穿视野的山石就站在他身后,冷冷地盯着他,就像之前无数次的那样,将他的退路截断,再向两侧张望,男子发觉他的周身全是这样漆黑的山石,不知它们是何时过来的,他只知道他的落足之处忽然变得逼仄。
  而且,以肉眼可见的……他发誓,这些石头在移动,而且正向着他一步步逼近。
  男子又惊又怕,那个脏字都到了嘴边,还不待吐出口,他向后退去的脚步忽然一空,坠落的感觉顺着向上扑腾的风声袭来,他脑子一片混沌,隐隐约约想到,他身后不应该是那一扇紧闭的门吗,不应该是那个黯淡的藤蔓纹路吗——还是说,他也像月光一样被吞噬了?
  我他娘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竟然栽在这里!他还是把这句话骂了出来。
  碑文他已经想好了,就叫:英年才俊徐阆,不幸身亡,享年二十五,特以此祭奠。
  然而,骨骼碎裂的声音并没有响起,他蜷成一团,紧紧闭了一会儿眼睛,也不知道过了许久,他才敢支起右眼的眼皮子,小心翼翼地,从臂弯的缝隙间偷偷往外看了一眼。
  好家伙,这一看不打紧,眼前是一片血红色,扭曲的线条在他的视线中肆意生长,徐阆这一口气险些没上去,手指所及,大概是草木,他抖着嘴唇,垂眸看了一眼,草木枯败,是惨淡的深灰,而他以为是露水的湿意,其实是一滩一滩的血迹,越过他,朝更远处蜿蜒。
  透过枯瘦的灌木丛,越过血腥味浓重的朔风,拨开成结的漆黑细线,他看见——
  皮肤黝黑,宛如山石的人影,身上泛着刺目的血光;戴着面具的人影,面具上的鹿角尖锐锋利,欲要刺穿天际,一身甲胄,沾满了鲜血;还有,躺在血泊里的青绿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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