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上面始终没有传来太大的响动,聂秋只能猜测,常锦煜大概是做了什么手脚。
等到登上石台,回到最开始的地方后,聂秋按了按额角,觉得眼前的一幕实在奇怪。
来的是徐阆,这个,他能够猜到,因为常锦煜说过,这地方的主人,玄圃仙君,白玄,早已陨落,所以不可能是白玄,除了他以外,能够随意出入玄圃堂的,只有两种可能。
其一,来的是昆仑仙君,那位红袍加身的男子,这是最坏的一种可能。
其二,来的是阆风仙君,和他们接触最多的徐阆,这是最有得转圜的一种可能。
眼下这第二种情况已经发生了,聂秋甚至有点庆幸,因为他至少对徐阆有所了解。
只不过,他没想到……徐阆竟然被常锦煜牢牢地捆了起来,吊在石台的翘角处,半个身子都在外面,常锦煜一只手悠闲地将重剑扛在肩上,另一只手拽住那根摇摇欲坠的绳索。
黄盛先一步上来,他自己也知道刚才弄出来的响动太大,整个人都蔫儿了,平日里的傲气褪去,本想着之后接受师父的批评,没想到上来之后看到的竟是这副景象,一时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嘴唇张了又合,索性不搭腔了,站在旁边,被常锦煜用手肘碰了碰肩膀。
在聂秋的预想中,来的人如果是徐阆,他们应该可以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一谈。
现在好了,不用谈了,徐阆已经被常锦煜绑起来了。
被吊在那里的人,面色发白,不是聂秋记忆中的那个枯瘦低矮的老者,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还很年轻,眉目朗然,眸色温润浅淡,如瀑的黑发随意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挂在额前。他的身形算不上瘦弱,倒也不是习武之人该有的样子,若是硬要什么东西来形容他,该是一方青砚,或是隐于山海的闲云野鹤——若他不开口,还真像个谪仙般的人物。
“停停停!”徐阆的声音打着颤,时不时地往底下瞟一眼,“我说,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我也想问你到底是什么人。”常锦煜说着,手上松了一截绳索,徐阆又是一阵大呼小叫,“毫无防备,也没带兵器,神仙都是像你这般弱的吗?还是说,你是里面最弱的那一个?”
徐阆一句“好汉饶命”都已经到嘴边了,抬眼便看见聂秋就站在旁边,顿时喜出望外,脑子转得飞快,很快就意识到他们是一伙人了,张口便喊他,“好徒儿快来帮帮为师!”
聂秋被他这一通行云流水的举动所震惊,半晌没回过神来,他甚至怀疑自己之前的猜测是不是都是错的,徐阆其实根本就和阆风仙君没有关系,但是,聂秋转念又想到,如果徐阆和这些瑰奇的神话没有任何瓜葛,他根本就不可能随意进入玄圃堂,也不可能是“使者”。
而且,没来由的,他觉得徐阆的这副模样有几分眼熟。
不是因为幻境中的景象,而是来自更遥远的、更深层的记忆,带着陈旧的灰尘味道,聂秋极力想要回想,那段记忆就变得更加模糊,东躲西藏,一溜烟就失去了踪影。
聂秋甚至有了点恻隐之心,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赶紧定了定神,将全部注意力转移到现实中,看着面前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徐阆,从唇齿中逼出一句话来:“阆风仙君。”
是真的发生了,还是被情绪所扰乱?聂秋竟然觉得徐阆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黯淡。
随即,徐阆又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开始央求常锦煜,“侠士,你看,我们无冤无仇,你何必苦苦相逼,这地儿多高啊,找个安全的地方坐下来好好聊一聊不行吗?”
“花言巧语。”常锦煜嗤笑一声,说道,“你先回答我,你是如何进入昆仑的?”
“你这话,就是反客为主了——啊!”徐阆被这高度晃得头昏,常锦煜阴晴不定,他也不知道这人到底会不会真的松手,只能小心翼翼地试探道,“等等,你是不是拿走了面具?”
常锦煜挑了挑眉,既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张口就开始倒数:“五,四,三……”
“因为我也有进入昆仑的钥匙,这很奇怪吗?”徐阆咬着牙,“现在总该放我下来了吧?”
常锦煜收回了一截绳索,又说道:“下一个问题,你所掌握的钥匙是什么?”
徐阆暗中骂了个脏字,可谓是敢怒不敢言,眉头皱得很紧,眼见着这人又开始倒数,心里慌张,却也知道不能说出口,咬着牙关,正要开口斥责他的时候,绳索晃了晃,徐阆心惊肉跳地转过头看了一眼,却见聂秋不知何时站在了常锦煜身侧,抬手拦住了他的动作。
他这么一上前,不止是常锦煜,方岐生和黄盛的面色也都变得很差。
别说他们,聂秋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拦住了常锦煜,他站在那里,忽然变得左右为难起来,思绪在脑海中翻涌,想要解释,却发现无从解释,按住常锦煜的手也没有挪开。
方岐生隐约察觉到了不对劲,聂秋现在很像他当初将手按在石柱上的模样。
他第一个想法就是,不知道常锦煜会不会因此对聂秋起了敌意,然而,常锦煜却没有他想象中那样露出愠怒的神色,反而用余光看了徐阆一眼,然后才问聂秋是在做什么。
方岐生恍然明白了什么,这么多年下来,他对常锦煜一举一动的用意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自然明白,聂秋的上前阻拦,同样也是常锦煜预料之中的事情,而他看向徐阆,是因为——方岐生猛地看向徐阆,这位实在不像神仙的神仙,眼中的神色复杂而又晦涩。
先前求饶的人好像不是徐阆,他的嘴唇仍然发白,面上却没了慌张的神色,他眼中的情绪起起伏伏,有感慨,有释然,有担忧,也有遗憾,种种情绪糅合在一起,就是这样了。
他认识聂秋,方岐生想,在霞雁城之前,在清昌镇之前,在时光长河的始与终。
还有,从这一刻起,常锦煜也明白了徐阆此前极力想要隐瞒的这一点。
“前辈。”聂秋斟酌着措辞,缓缓开口,“这样,他是不会回答的。”
常锦煜分明是知晓聂秋此时进退两难的境地,却端着一副严肃的表情,蔫坏蔫坏的,有意无意地轻哼一声,冷冷地笑着,问他:“如果我说,我就是想用这种手段,你会怎么做?”
他要借此知道聂秋和徐阆的关系有多好,足够他为他做到哪种地步。
“喂。”聂秋还没回答,徐阆就开口骂道,“要一个小孩儿做这种选择,你还算什么人哪?”
“仙君啊,在人间,十三岁就已经算不上是小孩儿了。”常锦煜说完,又看向聂秋,一字一顿,重新问了他一遍,“聂秋,如果我非要这样做,你会用什么方法阻止我?”
聂秋抿了抿唇,正欲回答,脸色却骤然变了,喊道:“前辈小心!”
常锦煜的反应比聂秋的声音更快,瞬息间便退了几尺的距离,手上的绳索也松了,飞快地退至石阶的出口处,身体紧绷,横过手中的惊魂剑,眼神暗沉地看向面前的景象。
即使他不松手,那根绳索也已经没有用处了——因为,一声清脆的铿锵刀鸣,只见寒光闪过,绳索便被从中劈开,徐阆都吓懵了,还来不及喊,悄然出现的不速之客就接住了他。
红袍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胸膛半敞的男人垂下视线,黝黑皮肤上流淌的金纹在这漆黑的地方格外显眼,在幻境中,聂秋未能看清他的相貌,现在一看,果然和他的想象中一样,那双狭长的眼睛宛如火焰流淌,几乎要滴下滚烫的铅水,是冷的,同时也是炽热的。
他赤着足,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包括脚踝,都绘满了奇异的金纹。
当他开口的瞬间,那些金色的纹路便开始缓缓游移,蛇一样扭动起来,圣洁与渎神两种截然相反的气度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这位昆仑仙君的声音很低,富有磁性,聂秋一开始以为自己是在发抖,触碰到腰间的含霜刀时,他才发觉,是这柄冰冷的兵器在战栗。
不止含霜,方岐生的四时剑匣,黄盛的金鞭,常锦煜的惊魂,都在嗡嗡作响。
“远在蓬莱,我都能听见你的声音。”昆仑仙君低头看向徐阆,“你实在是……太吵了。”
“能不能先请你把我放下来?”徐阆的脚都没触着地面,他按住喉咙,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梁昆吾,早告诉过你,我到了高的地方就头晕眼花,我现在非常、特别、极其想吐。”
昆仑仙君,梁昆吾,拎着徐阆的衣襟把他放了下去,一落地,徐阆二话不说,立刻找了个合适的地方狂吐不止,他没敢离石台边缘太近,免得吐完之后手脚无力,又跌下去。
梁昆吾侧眸看了他一眼,这才缓缓地看向面前这几个凡人,他似乎是向来不太爱笑的,神色漠然,情绪没有太大的波动,浑身上下,没有任何敌意,却也没有善意可言。
他只做了一个动作。
这位昆仑仙君,抬起手臂,隔空点了点这四个人,一阵清脆的响,劈里啪啦,好似珠石落玉盘,无论是含霜,剑匣,金鞭,还是惊魂,忽然之间失去了控制,纷纷应声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