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陷阱,还是开辟新道路的钥匙,在不知道之前,他不可能像黄盛那样莽撞行事。
方岐生按住他的肩膀,说道:“刚才我们踏过这个地方的时候,机关根本没有触发,若真是你所说的,必须旋动才能够触发的机关,那就不是陷阱。不过,这里的石台多得数不清楚,也不知道其他石台上有没有这样的机关,我担心这触发的是底下的什么东西……”
他顿了顿,又说:“以防波及师父和黄盛,还是暂时不要打开了。”
聂秋沉吟片刻,唤出红鬼,青面獠牙的恶鬼编织出焰火的细线,小心地在机关边缘的缝隙中藏进一缕,然后,在最后一级石阶的两侧壁画中也藏了极不明显的线,常人肯定是看不出来的,若是真有仙人,一旦有风吹草动,这火焰便会顷刻散去,红鬼就能感觉到。
做好这一切后,聂秋和方岐生背靠着石壁,双手抱胸,静静等着,给黄盛留足了时间。
话虽如此,他们也不知道黄盛那头到底怎么样了,他有没有顺利和常锦煜汇合,常锦煜现在是什么个情况,黄盛是怎么说的,常锦煜是什么反应,有没有给他答复。
“以你对常教主的了解,”闲来无事,聂秋随口问道,“你觉得他会有什么反应?”
“你觉得,当一个人满怀紧张地对你说出你早就知道的事实,你会是什么反应?”
聂秋想了想,“大概,没有太大反应吧,因为这是我预料之中的事。”
“这就会是常锦煜给黄盛的反应了。”方岐生垂下眼睛,说道,“当年常锦煜上青楼,黄盛黑着脸,一声不吭,转头就将名贵的花瓶摔碎了,最后还是常锦煜端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赔了不少,老鸨才肯放人走,你说,这么明显的事情,常锦煜怎么可能不清楚。”
“他或许心里早就有了打算,不过,不可能是接受。”他嗤笑一声,“师父的红颜知己遍天下,刀剑宗的剑宗宗主江蓠,醉欢门的饲酒女红菱,雁归门的二师姐胥沉鱼……虽说这些人后来要么和他老死不相往来,要么恨不得亲手了结他,但是你也可以知道他是什么人了。”
世间的山水和美人都缓慢,独常锦煜匆匆,浅尝辄止,绝不肯被谁牵绊住脚步。
“黄盛在师父心中是占据了一席之地的,所以,无论是江蓠,红菱,还是胥沉鱼,师父都会答应,但他是绝不可能答应黄盛的。”方岐生总结道,“他觉得爱情太浅薄,这天下偌大,时间漫长,能和他一起看尽这世间繁华的,有家人,有友人,有弟子,唯独不可能是情人。”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黄盛即使是和常锦煜打了一架也该结束了,方岐生从行囊中取出飞虎爪,阴风阵阵,魂灵将钩爪的一端引向底下的石台,风卷动着钩爪,敲出清脆声响,确定钩爪牢牢地抓住石台的翘角后,方岐生将钢索这端固定好,让聂秋先过去,自己紧随其后。
和他们想象中的一样,这石台确实是黄盛不久前才停留过的地方。
上面还散着零星的血迹,不多,能看得出他受了伤,伤口却没有太深,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浅淡的苦涩气息,又刺又腥,方岐生明显对这味道也很熟悉,向聂秋解释,“这是可以用来提神醒脑的一种药草,我们一般说到‘叶子’,就都知道是指的这种无名的药草了。”
“我记得这种叶子用多了会让人上瘾吧。”聂秋俯身将血迹清理了,试探道,“你常用?”
“偶尔会用。放心,我会控制在不会成瘾的界点的。”方岐生没和他避讳这个,“我记得我以前和符重红交手的时候也见她用过,这东西算不上毒药,只不过,师父他向来不喜欢成瘾的东西,我和黄盛用的时候基本上都会有意避开他——黄盛应该免不了被他说教了。”
和方岐生相处了这么长的时间,聂秋从来没见他用过,自然不疑有他,没有再问。
黄盛的绳子还留在这里,方岐生顺手收了起来,以防留下痕迹,他们顺着钢索往下滑,落地后,方岐生扯动着飞虎爪,将它收回行囊,和聂秋一路追寻着黄盛的脚步向前走去。
他们没走太久,常锦煜显然有所预料,早就悠闲地盘坐在不远处的岩石上相候了。
方岐生恭恭敬敬地唤了句“师父”,暗中打量了常锦煜一番。
这人实在是很从容,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混得风生水起,颓唐、萎靡、蓬头垢面这样的词儿仿佛和他搭不上边,更别说这地方还有条溪流,饮水或是洗浴都不成问题。
他知道,常锦煜是算着时间的。
今天是满月,昆仑洞开,也不知常锦煜等了多少个满月,见到是他们来,也没有惊讶。
黄盛不在常锦煜的身侧,四处不见他踪影,也不知道是跑哪里去了,方岐生等常锦煜应了那一声之后,便问道:“黄盛应该是先下来找你来了,如今怎么不见他人影?”
“他闲着也是闲着,我就叫他到处走走,散散心,也算是熟悉一下这里。”常锦煜瞥见方岐生的表情,笑道,“这地方若是还有什么东西,我早就摸索出来了,还轮得着你们吗?”
常锦煜说完,视线自然而然地放在了聂秋的身上,问:“这位是?”
在方岐生和常锦煜说话的时候,聂秋也在悄悄地观察常锦煜。
他的相貌和常灯其实不太像,常灯是纯粹的西域血统,而常锦煜的母亲是中原人,所以眉目间仍有差异,身上的气度也相差甚远,但是,不知为何,或许是流淌的血液有相似之处,常锦煜偶尔的神情还是会让聂秋感到一阵恍惚,总感觉像是重新见到了师父一般。
当常锦煜将话题引到聂秋身上时,聂秋有片刻的怔愣,便没有察觉常锦煜眼中一闪而过的暗沉——他刚想回答,这位阴晴不定的前教主却突然动了,他有意放慢了动作,跳下那块圆滑的石头,几步走过来,掌心向上,朝聂秋抬了抬手,说道:“你的刀,很让人眼熟。”
常锦煜从看到聂秋的第一眼就认出他了,那时候聂秋和方岐生离得远,还没察觉到他的目光,自然也不知道他那时候按着额角闷闷地、无声地笑了一会儿,才逐渐收拢好思绪。
真是叫人啼笑生非的巧合,常锦煜想,世人多痛恨命运不公,他却觉得这才有趣。
刀是含霜刀,人是竹林中的残影,过往同燃彻天际的火光湮灭,如今又一一浮现,常锦煜忽然记起自己脖子上挂着的这枚狼牙不是他的,是属于常灯的,戴得太久,他都快忘了。
这就是他的小徒弟所说的“新上任的右护法”。他越想越觉得好笑,常灯到死都无法和他和解,那时候难得的安稳止于最后一声吐息,可常灯始终没和他提到魔教,也没有提到当初让他们分道扬镳的那件事,他不提,是因为他不想在最后一刻都因此和常锦煜喋喋不休。
常灯始终不理解,他或许试图理解过,不管过程如何,总归都以失败告终了。
但是你到最后都念念不忘的,牵肠挂肚的,拿走你的含霜和饮火,拿走你冰冷的恨意和滚烫的怒火,你的好徒弟啊,罔顾你的教导,踏上了另一条全然不同的道路,成了魔教新上任的右护法,常锦煜忍住笑意,想着,也不知道常灯听说了之后会不会气得向他讨人。
竹林中发生过的一切,火光连天的那一夜,唯有他和安丕才知道,所以他无所顾忌。
在这位白衣刀客的眼中,自己的身份,除了师父同父异母的兄长之外,除了前魔教教主的身份之外,再没有其他多余的东西了,常锦煜十分肯定安丕才绝不会将那件事告诉他。
他看着自己的时候会愣神——常锦煜想,他从不知道他和常灯长得有哪里相似。
这厢,常锦煜笑盈盈地问完了话,聂秋反应过来,行了礼,反手将刀抽出,递交给他,稍显拘谨,说道:“这刀是我师父生前给我留下的,名为含霜,没想到前辈竟然还记得。”
常锦煜的腕节抵住刀柄,将含霜刀推回去,“你师父没教过你不要将武器交给别人吗?”
“是,抱歉。”聂秋归刀入鞘,轻轻笑了笑,说道,“晚辈聂秋,见到前辈实在激动。”
常锦煜已经想好了接下来要说的,无非是,我是你师父同父异母的兄长,你师父这几年如何了,他辞世多年,坟冢在何处,我以后必定登门拜访,你年纪多大,哪里人,你离开沉云阁之后为何突然想到要加入魔教的……他觉得这件事委实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常灯的徒弟,神像的相貌,魔教新任的右护法,竟然都指向了同一个人。
之前他看到神像的时候,还在想,常灯的徒弟要是活下来,大概就是这么个长相。
常锦煜向来是不太担心自己的大徒弟,方岐生一直很有主见,又独立,底子不错,也不像黄盛那样偷懒,勤奋刻苦,而且,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也不可能轮到他吃亏的。
结果,他满腔的话,一个字都没用上,全部被方岐生拧成团塞回了嘴里。
“虽然有点突然,”方岐生半晌没开口,此时的声音也很平淡,“但是我和他成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