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盛从背上的行囊中拿出一个琉璃小瓶,取出两片干叶子,这叶子泛着一股腥气,直让他皱眉头,但他还是将叶子含在了舌下,疼痛的感觉才有所缓解,勉强能打起精神了。
这个时候,他才想到医师跟在身边的好处,要是萧雪扬也在的话——黄盛迅速否定了这个想法,萧雪扬还在的话也不可能跟他一起荡过来,她不会武功,在这里怕是寸步难行。
他点燃了火折子,站在石台的边缘处,把火折子扔了下去。
这里并不算高,火折子很快落了地,刚点亮了黑暗即又消逝,渐渐地熄灭了。
黄盛心里有了底,就从行囊中取出早就准备好的绳索,确认石台翘起的角不会在他往下爬的时候断裂后,他将绳索紧紧地系了上去,卡住暗扣,顺手又打了几个死结。
然后,想着这衣服也就这样了,黄小少爷便干脆又撕下了两截布料,缠在手上,免得等会儿手掌因为摩擦绳子而出血,身上的外袍被他从腰封里拽了出来,成了个及腰的上衣。
他向来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顺着绳索滑到底,掌心难免有磨损,倒也没出血。
再抬眼往上看的时候,黄盛才发现,其实他们一开始站的石台并不高。说真的,如果它很高,第一个因此丧命的就是黄盛,也不知道为什么,从上往下看,这地方仿佛万丈深渊,一眼望不到底,从下往上看,却是很轻易就能看到他们来时的洞口,还有明灭的火光。
黄盛遥遥地看了一眼,随即便转身离去。
他已经适应了黑暗,就没必要再借助光明来探路,落地的时候他便取下了腰间的金鞭,即使直觉告诉他这里没有危险,但他还是收敛了先前的莽撞,变得谨慎小心起来。
隐隐约约,黄盛感觉到自己离常锦煜越来越近,让他感觉惧怕的不是这个陌生的地方,而是常锦煜,他早就打好了腹稿,可还没见到常锦煜,他鼓足的勇气就要付之东流了。
垂眼看了看,原本藏在衣服里的血玛瑙不知什么时候滑了出来,他也懒得再塞回去了。
黄盛走了又停,心跳得厉害,他不知道这算不算近乡情怯,总之这种感觉委实不好受,他像个无头苍蝇在原地打了会儿转,估计着聂秋和方岐生也该找到下来的办法了,时间紧迫,他必须得赶在这两个人过来捣乱之前把话说给常锦煜听,于是不再踌躇,举步向前走去。
风是从何时变得冷冽,黄盛丝毫未察觉,就像多年前的那一天,常锦煜就是这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人群中的,那时候自己在做什么,他倒是记不清了,只记得常锦煜的话。
常锦煜问,我是十恶不赦的魔教教主,你不怕我?
黄盛睨了这人一眼,抬手止住给他摇扇子的小厮,说,我是黄家的少爷,你不怕我?
那时候常锦煜大概是笑了,黄盛还觉得他有病,哪想得到之后竟然就被他诓走了。
金鞭破空而去,被世人称为“惊魂”的重剑未能出鞘,轻轻巧巧地挡住这一击,四两拨千斤地缠住金鞭,手腕一翻,鞭子登时绷紧,黄盛被这一下拖拽着向前趔趄了两步,突然袭击的人抬手按住他的肩膀,替他稳住了身形,顺手将那枚血玛瑙妥贴地放回了他的衣襟中。
和他想象中一样,男人确实略显消瘦,神情却并不疲倦,长发随意披着,耳垂上的坠子隐在发间。听说他的父亲是西域的刀客,母亲是生在水乡的姑娘,他的眉骨、眼窝和鼻梁都继承了父亲的,也就只有眉目间偶尔的神态会显出点柔和,嘴唇很薄,衬他的薄情和多情。
常锦煜的瞳孔和常人不太一样,在特定的角度下,他的瞳仁微微泛着浅蓝,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又或者说,谁会如此仔细地注意一个凶名赫赫的恶人眼睛好不好看呢?
“小孩儿,你的呼吸声该收一收了。”常锦煜低下头看着黄盛,问道,“一个人来的?”
黄盛感觉喉咙干涩,半晌才绷着脸喊了声“师父”,“方岐生也来了,还有……”
常锦煜没等他把话说完,反手将重剑从金鞭中抽出,闷着声音笑了一会儿,伸出两根手指,拈着黄盛破破烂烂的衣角,边笑边说道:“从外面进来的人,怎么比我这个里头的人穿得还不像样?可别告诉我,是你师兄在魔教的时候苛待你,连一件好衣服都不叫你穿。”
他大概是憋了许久,笑完了之后才摸了摸黄盛的头,顺应他的话:“还有谁?安丕才?”
“没告诉师叔。”黄盛避开常锦煜有意无意的亲近,说道,“还有新上任的右护法。他和方岐生的关系挺不一般的,这件事我觉得他应该是想亲口告诉你,我不想提,就不多说了。”
黄盛后退两步,暗中掐了自己一下,只觉得常锦煜一开口,所有事情的掌控权都乖乖地到他手中了,叫别人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他之前的迟疑和畏惧就是因为这一点。
“不说那个。”他咬紧了牙关,从牙缝中逼出一句话,“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第235章 坦言
常锦煜双手抱胸,?看着面前的小徒弟。
许久不见,他原以为黄盛会和他叙叙旧,再怎么说,?也得问一下他为什么突然就走了,?而且还在这种地方吧?以前他每次悄无声息地走了,等到回魔教的时候就得给黄盛和方岐生带点小玩意儿回来,他的大徒弟向来是更沉稳的那个,收下就收下了,?说句谢谢就完事,?可黄盛不同,?带东西回来是为了哄他,不然他真能闷着一肚子的气好几天不说话。
但是这次不同,?黄盛的眼中没有怒火,只有冷,?兴许还有点若有若无的抵触。
是长大了,终于舍去了骄纵的脾气,?还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经历了什么?
“好。”常锦煜的视线微微一低,唇边的笑意不减,?但黄盛总觉得他身上散发出了危险的气息,像沉闷的火山,?也像冰川下缓慢流淌的河流,?“说归说,为什么要站得那么远?”
黄盛暗暗叹了一声,?知道自己刚才的举动简直是欲盖弥彰,?可若是现在依着常锦煜的话主动走过去,那就是着了他的道,常锦煜肯定立刻就能看得出他在隐瞒什么。
话说回来,?现在的形势都这样了,黄盛本来就要说,也不在意常锦煜看不看得出来了。
他卷起金鞭,重新系回腰间,然后抬起手,由下至上,将金制的面具掀了起来,额前的碎发稍乱,他也没有理会,随意地朝两侧拨了拨,露出一张略显冷淡的脸庞。
黄盛的年纪和萧雪扬差不多,都不大,正是最肆意的年纪,如雨后的春笋,抽了条往上长,身形、气度、神态、语气,一天一个样子,比起常锦煜上一次见到他,他脸上的棱角更加明显了,脸颊上还残留着柔软的弧度,估计再过两年,他身上的稚气就完全褪去了。
两者都有啊。常锦煜在心中为先前的那个问题敲下答案,难得有了伤春悲秋的心思。
“你已经离开魔教快一年的时间了。”黄盛本来是想心平气和地跟常锦煜说话,说到这里的时候却觉得心底一阵怒火翻涌,常锦煜总是如此我行我素,谁也摸不清他的踪迹,这次是找到了,如果下一次呢,下一次是不是就一去不返了,他不知道,也不想再去考虑了。
常锦煜很轻地笑了一声,觉得这时候的黄盛才有几分从前的样子,“你在生气这个?”
“我确实有一段时间很生气。”黄盛的话说得冷冰冰的,“后来我也冷静地思考了很久。”
“我在想,我是不是太过依赖你了。你走,我就难过几天,你回来,我也能开心几天,一喜一怒皆在你的牵引下,这种感觉我很不喜欢,但又难以割舍。”他说道,“直到你彻底消失后,我痛饮了几天的酒,试图借此灌醉自己……你从来没告诉过我,喝酒只会让人更清醒。”
看到常锦煜的神色微变,黄盛竟感到几分快意,嗤笑一声,说道:“别跟我说什么‘你年纪还小,喝什么酒’,当时我都快以为你死了,谁还记得你的叮嘱啊,不过我确实到现在都不习惯那股味道,又涩又苦,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喝的,能叫你和方岐生都将它当成消遣。”
“我不说我有多少个日夜煎熬,我只和你说我最终还是想明白了。”他缓缓说道,“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有轻微的刺痛感,而到最后无人可说,是能叫人在后悔中度过一生的事情。”
黄盛捏住面具的手逐渐收紧,他像是终于得了空隙,浮出水面,有了喘息的机会。
他心里是明白的,常锦煜不可能为任何人停留,所以他从一开始就不抱有幻想,只想将憋了好几年的话说常锦煜听,至于他是什么反应,黄盛已经不太在乎了,那是以后的事。
他又记起自己喝得酩酊大醉,伸手去揽月,差点一脚踩空,摔下高台,方岐生及时地把他拉了回来,皱着眉头问他“你疯了吗”,黄盛那时候想笑,心想他确实是疯了,常锦煜这一走倒是干脆利落,他却觉得胸腔里的血肉都被硬生生剜了出来,像是缺了一块。
黄盛以前是想瞒的,瞒到瞒不住为止,从那之后,他就明白了,这东西是不需要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