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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席地而坐 (山水间间)


  这大堂内的四个人,各怀心思,自然也没有什么闲情逸致再去关心这桌面上冷了大半的珍馐美馔,又寒暄了两句后,便匆匆离开,安丕才和张双璧走了,聂秋和方岐生走了。
  眼见着张双璧和安丕才两人向著书房走去,聂秋揣测他们是准备商议一些事情,又或许是简简单单的叙旧,无论是哪种,都和现在的他们关系不大了。
  张双璧事先让下人为他们二人收拾出了卧房,就在镇峨府的西南一角。
  引路的那位侍女乖巧机灵,一路上没有闲着嘴,熟练地穿过回廊,拐过转角,几乎看也不用看,想也不用想,轻车熟路地将聂秋和方岐生朝卧房的方向引。
  感觉到竹林松柏中极为隐蔽的目光渐渐褪去,侍女圆圆的脸上仍然带着友善的微笑,眼睛弯起的时候好似月牙,双颊红润,嘴里吐出的话却陡然一转,全然不似侍女能说出的。
  “您有什么事情要交由我去做?”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沉着冷静,好似月落时分的乌啼。
  “追查黄盛的踪迹,我要知道他现在如何了,是生是死,身在何处。”
  侍女没有丝毫犹豫,很快应了下来。
  无论任务艰难与否,无论正确与否,无论是有意义的还是无意义的,玄武门都会应下来,从来不会多嘴去问那些多余的事情,只要教主有令,他们就去做,如此而已。
  从方岐生登上教主之位时,玄武来到他面前,俯首称臣,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生死皆在您一念之间,善恶由您定夺,往后的玄武门依凭您而生,也依凭您而死。”
  正是因为这种毫无保留的愚忠,玄武门才成为了魔教中最棘手的存在。
  方岐生想了想,又说:“如今的镇峨府应该不会再对我和聂秋造成不利,你可以不必伪装身份,继续隐藏在镇峨府了,回玄武门去做你要做的事情吧。”
  “玄武领命。”他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起伏,与往日里所表现出的模样没有任何不同。
  将魔教教主与右护法引到西南一角的两间相邻卧房处,侍女微微欠身,施礼后便退下。
  张双璧确实很细心周到,生怕他们两个身材相仿的男子睡在一间房里太过拥挤,就叫下人收拾出了两间房,一人一间,不远处还有侍女敛眸恭迎,随时等候差遣。
  这可怎么办呢,聂秋想。
  他以前是从不习惯与人共枕一榻,现在是不习惯独守空房,独自沉入梦乡。
  更何况,方岐生就在隔壁,晚上只隔着一面薄薄的石砌的墙,他怎么可能安心入睡啊。
  但是,现在还不是让张双璧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的时候,毕竟,对于他来说,今日所知晓的一切就已经足够颠覆他这几年来的想法了,若是知晓常灯和常锦煜的徒弟不是他以为的那种“关系好”,张双璧估计很长一段时间都缓不过神来。
  聂秋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睛,确定周围没有人注意到这边,便稍稍停下了脚步。
  方岐生若有所感,也跟着放慢了脚步,以为他有什么事情要做,倏忽间却嗅见一股清浅的冷香,绕过草木的气息,萦绕在他鼻息间——与此同时,聂秋倾身过来,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些许,隔了几寸,在他耳边启唇,声音又软又轻,尾音如同湖面上荡开的细小縠纹。
  “子时一过,我就过去找你。”
  縠纹顷刻间被温吞的水流淹没,隐在沙沙作响的茂密枝头之间。
  方岐生顿了顿,似是无意,抬手去拂他肩头的叶子,低声道:“你离了我就睡不着了吗?”
  聂秋望进方岐生眼底的那一片暗色,颇为意动,强掩住想要握住他手指的念头,毫不遮掩,说道:“是,我离了你就睡不着……还有,我觉得你应该有很多话要和我说。”
  “我确实有些问题要问你。”方岐生收回手来,略略看了他一眼,“过时不候,望你准时。”
  你看,要问问题的明明是他,自己却反倒像是有求于人的那一个。
  于是聂秋柔和了眉眼,应下了方岐生的话,两人很快又拉开了距离,一触即分,面色如常,一个朝左边的那间卧房走去,一个朝右边的那间卧房走去,没有半分犹豫。
  回身合上房门,聂秋一改之前那副镇定自若的模样,眉头微蹙,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
  像是要借此机会将胸腔中那股难消的郁气排遣出来,他倚在门边上,听着方岐生那头关上房门的声音,半晌都没有任何举动,脸上露出了挣扎的神色,既茫然又无措。
  说不慌张是不可能的,说没有惧怕也是不可能的。
  他比这世上任何人都要清楚天道的存在,清楚高悬于浮云之上的那些东西有何意义。
  自从窥探天机的那一夜后,他在生死的边缘处走了一遭,看见了暗处的常锦煜,也知道了他喃喃念出的那两个词,玄圃堂,白玄,那些都是神话中存在的东西。
  聂秋明白,他所获得的消息对于天道来说很重要,重要到天道不惜对他痛下狠手。
  但是他内心中仍有一星半点的侥幸,不肯承认他前二十多年的时光都活在虚妄之中,所认为的真实是虚假,所认为的虚假是真实,不过是世人太愚昧,不愿意相信罢了。
  然后,张双璧所转述的,常锦煜的那番话,无异于一方惊堂木,落案,定音,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不要再欺骗自己了,那些东西都是确实存在的,它们就在这里,就藏在世间。
  巍峨的山中或许真的有山鬼,湍急的河中或许真的有河伯。
  官衙正堂两侧的狴犴石像,形似虎,口中衔环;香火不绝的寺庙中,怒目圆睁,脚踏恶鬼的肃穆佛像;白帝子与皇娥泛于西海,拂瑟清歌,生少昊,创穷桑氏;擂鼓落雨,击锤鸣雷,掌管四时,旱涝不过一念而定……这些,不是世人虚构出来的,而是真实存在的。
  又或者说,是曾经存在过的,化为古籍,化为壁画,化为传言,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
  昆仑存在,玄圃堂存在,白玄存在,珺瑶仙子也存在。
  那么,为何选中了自己呢?聂秋慢慢想着。什么天道眷顾之人啊,不过是替罪羊,这二十多年来的运气也不见得比别人好,反而糟糕透顶,处处碰壁,师友长辞,至亲相别,自己到最后也被处死,到底薄命无情。
  如果不是三壶月的现世,他根本就不会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他是个碌碌无为,背负骂名,最终孤僻冷清地死去,后世连他的名字都不会知晓的人。
  聂秋用指节抵住眉心,低头看向地面,是桃花木,色泽清亮,温润柔和,一圈一圈的光晕从门缝中挤进房间,在地面上铺陈开来,朝四面八方蔓延,汇成一幅幅奇异的画面。
  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一个念头,天道从始至终都没有偏袒过他。
  从一开始,田家的天相师算的那一卦就是错的,让所有人都误以为他是命定的祭司。
  所有回忆在聂秋的脑海中接二连三地闪过,然后定格在了一幅画面上。
  他从水中掬起一捧月光,万物寂静,天地无光,只剩那一轮皎皎的明月。
  传说……珺瑶仙子的尸骸就沉在这底下,时间久了,化为一件宝物,名为“三壶月”。
  拿到三壶月之后,聂秋才得以重活一次,并且在之后又借此保全性命。
  而那时候,天道的阻拦,尖锐的恶意,并不是因为玄圃堂和白玄这两个词。
  是因为他将要知晓昆仑的存在,将要知晓那些神话并非虚假,而是完完全全的真实。
  天道不想让世人知晓,仅仅是因为它所要维护的常理与秩序吗?
  聂秋感觉太阳穴隐隐有股刺痛,眼角处的皮肉又开始跳动起来,那晚的后遗症并没有完全褪去,至少它所带来的震慑仍然深深地烙在聂秋的灵魂中,不可能被抹掉。
  他觉得,偏袒他的那个是珺瑶,或许是别的哪一位,总归不可能是天道。
  自己的这些想法,落在张双璧的眼中,应该与常锦煜无异吧,都是疯狂且不切实际的。
  聂秋极轻地笑了一声,直起身子,下意识去摸袖中的铜铃,凉意缠上指尖,将沸腾的情绪冻结成冰,他逐渐冷静下来,也很明白他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了。
  再想下去,指不定天道又会做出什么加害于他的举动。
  毕竟,天道高悬,就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聂秋不得不谨慎行事。
  他想了想,解下腰间的含霜刀,立于床边,又取下腰封,褪去外衣,折好放在一旁。
  然后他铺开被褥,上了床,靠在软枕上,望着房梁,阖上了眼睛,将所有琐事都抛掷脑后,准备小憩一阵,晚上去见方岐生的时候才能打起精神,不至于那么困倦。
  不论往后还有什么事情在等着他,聂秋想,总归是之后的事情了。
  他渐渐地沉入了无尽的黑暗中。


第162章 低语
  子时。
  夜深人静,?寂落无声。
  聂秋将长刀挎在肩膀上,白色的缎带在布料上缓慢地磨蹭,发出细碎的声响,?又被他用食指的指腹顶起,顺势滑到了虎口处,把那些将要打破宁静的杂音妥帖地收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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