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已经做好了准备。”唐琢将他衣襟处的皱褶抹平,声音很淡,一字一顿,却如同刀刃般尖锐锋利,“我会割下你的舌头,让你没有机会说出玄武门的机密。我会挑断你的手筋脚筋,废去你一身的武功。既然是从玄武门学来的,就原原本本地还给玄武门。”
那九名弟子与肆的关系向来很好,此时却噤若寒蝉,无人敢开口求情。
从加入玄武门的那天起,所有人就都知道想要退出玄武门的代价是什么了。
肆却没有半点犹豫,或许他早就想到了一切后果,答道:“是的,我做好了准备。”
他原本是有那么点侥幸的心理,可任务还是结束了,门主还是回来了,该来的还是会来,逃不过的自然逃不过,他还想过就这么一走了之,但是下半辈子都活在逃亡之中,与昔日的同伴刀剑相向,这不是他想要得到的生活,也不该是碧桃得到的生活。
“这是于公。”唐琢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继续说道,“于私,我自然是不愿意动手的。当初要你去看守碧桃,是我的抉择出了问题,肆,你现在还来得及反悔。”“如果我反悔了,您会如何处置碧桃?”
“我会杀了她。”
肆毫不意外,他知道门主会这么做,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如此才是断情绝爱。
“我不会反悔的,真的。”他轻轻说道,“还有,我很感谢您当初选择我去看守。”
“离开玄武门之后,你就是个废人。”唐琢的眼神带上了一点怜悯,“口不能言,手不能写,足不能走,在这乱世之中连自己都无法保全,又何谈保全她?更何况,她在这之后也有可能弃你而去,这种事情我见得太多了,那都是你所无法想象的残酷现实。”
“您没有对任何人动过情吧。”肆忽然笑了,“您或许永远也不会懂,但我愿意相信她。”
这种能让人孤注一掷,如同飞蛾扑火,瞬息间即又化为尘埃的情爱,到底哪里好了?
肆说得对,唐琢确实不明白,以后也不会有机会明白。
“她知不知道你离开玄武门的代价是什么?”
“碧桃?她不知道。”
唐琢抬眸看向一名旁观的弟子,抬了抬下颚,说道:“将那位姑娘带去刑室。”
肆似乎没想到唐琢竟然会做得如此决绝,嘴唇颤了颤,正要开口,却听到他说——
“她若不是亲眼见过了,哭过了,就永远都不会明白你付出的一切。”
唐琢的左手搭在右手上,轻轻活动了一下关节,没有看向肆,只是盯着手腕上的那一节凸起的骨头,低声问道:“你们离开玄武门之后,准备去哪里?”
肆突然明白了什么,好像头一次认识面前的这个人似的,露出了几分释然的神色,眼神飘忽,大概是在思索,半晌后,启唇回应道:“之后,碧桃也会离开王府。我想想,她的家住在水边上,四时温暖如春,那个地方的人友善温和……我本就无家可归,应该会和她一起回去,然后拿出这些年在玄武门攒下的积蓄,买下一家茶馆,我们二人就在那里做做小生意。”
“不错。”唐琢给出了中肯的评价,抬手唤两个人过来将肆绑起来,带往刑室。
肆没有挣扎,很顺从地被绑了起来,押往刑室的途中,他仰头看向高处,那里是漆黑一片的石壁,明明什么也看不见,他却笑了,侧头看向至始至终面无表情的唐琢。
“很奇怪,门主,我确实很希望您有那么一天也能体会到这种甘愿陷入泥沼的感觉。”
“你是想要在我动手之前先诅咒我吗?”唐琢说,“情爱如鸩毒,入喉即死,我敬而远之。”
押住肆的那两位弟子忍不住想笑,表情却还是难过的。
“我怎么敢诅咒您啊。”肆笑得肩膀颤抖,字音破碎,“往后遇到困难还得靠您接济我。”
他是被当成了这群无家可归之人的娘家人吗?
唐琢幅度很轻地翘了翘嘴角,放慢了脚步,手掌在肆的肩膀上不重不轻地按了一下。
“好。”他给出了承诺,“愿你以后能够过上你想要的生活,永远不会后悔此时所做的决定。”
第164章 碧桃
“诶呀!”
一声被压得很低的惊呼响起。
面似桃花的侍女掩住薄唇,?很是惊讶地看着面前的人。
“也就一天不见,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她怜惜地用微热的手指碰了碰小姑娘的眼睛,指腹下的皮肤光滑,?微微肿起,平日里总是清澈明亮的眼睛泛着红,一副强撑苦楚的模样,?“你看,你的眼睛都肿得和核桃差不多了,怎么不拿冷水敷一敷?我这就去给你打水……”
碧桃闻言,?摇了摇头,?委婉地拒绝了她的好意,?说道:“姐姐,我是来收拾东西走的。”
“走?”年长的侍女迟疑片刻,好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是不是有谁欺负了你?”
“不是的,?王府的人都对我很好,这是我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
那双杏眼肿成了核桃眼,?碧桃感觉眼眶周围胀得难受,拼命向里挤压,?挤得眼睛干涩,?被风一刮,就是针扎般的痛意,?热腾腾的泪水差一点就跟着寒风滚了出来。
她吸了吸鼻子,鼻尖还有点红,?分外可怜,却不肯透露半点缘由,只在那里闷着。
“嗯,?我捡到一只小猫,因为它很怕生,又受了伤,不肯让我离它太远。”碧桃低咳两声,眼神飘忽,不知道是在想什么,隐隐还透着一股哀愁,“它没有家人,但是它喜欢和我在一起,也喜欢我口中所描述的,我的家乡。所以我要带它回去,去看它想看的春花秋月。”
年长的侍女这才缓和了神色,好奇道:“是什么颜色的猫?”
“黑色,稍有不注意就会融入黑夜,彻底消失。”
碧桃感觉眼睛一酸,喉咙处仿佛也塞进了一团咽不下去的绒毛,迫使她发出了颤抖的、有点哭腔的声音,于是她只好抬起眼睛,勉强将那些眼泪都憋了回去。
“别哭呀。”侍女用手轻轻地触碰她的眼角处,问道,“你今日就要离开吗?”
“来不及好好地和你们道别,实在抱歉。”碧桃忽然拍了拍圆鼓鼓的脸颊,强打起精神,冲她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我与老爷、少爷,小姐们辞别后,就要踏上返程的路了。”
她先去找了这王府的掌权人,镇峨王张双璧。
张双璧白天里一般都会在书房处理公务,那些书卷文籍都堆成了小山,碧桃每次见了都会觉得心惊,只觉得这王爷也不是好当的。若是公务太多,书房中的那盏灯就会一直亮到深夜,从回廊中走过,远远地望去,就好像漆黑夜晚中浮动的萤火虫,光芒微弱而温暖。
她没有见过镇峨王披挂上阵的模样,也庆幸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他披挂上阵的模样。
在这偌大的镇峨之中,唯有张双璧一人能够被百姓如此敬仰,他就是镇峨城的城池,是镇峨城的高墙,是所有人心中的定心石,只要有他在,仿佛一切艰难险阻都不足为惧。
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梁上悬铜铃,四角布细线,柱与柱的交界处是一片阴惨惨的天际,白得刺眼,是镇峨常有的天气。碧桃踏过长长的回廊,心想,这或许就是最后一次了。
近了,繁杂纷乱的声音闯进耳蜗,她意识到这书房内的人好像正在进行激烈的争吵。
梁上的铜铃晃动,牵扯着那十多个铜铃齐响,房内的声音骤然间停了下来。
眉眼温和的男人打开了房门,他身着单薄的衣裳,完全不觉得冷似的,即使隔了一段距离,碧桃也能够看清楚那衣服底下盘曲交结的肌肉,隐藏着豹一样矫健凶狠的力量。
是镇峨王的客人,碧桃认识,她在府内见过几次,却不知晓他叫什么名字。
不过现在再想这些也没有意义,她屈膝行礼,视线微微一抬,越过了面前的男人,看向房中那个正坐在桌案前,眉头皱起,阖着眼去揉太阳穴的镇峨王。
张双璧经常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也许镇峨王的想法是他们这些百姓永远也无法理解的。
他们刚刚吵了一架吗?碧桃暗暗想到,她只听见了零星的字眼,比如,“你们明明就知道”,“让他孤身一人”,还有“隐瞒”、“欺骗”、“无能为力”,诸如此类的话。
她鲜少见到镇峨王发怒的模样,挑着这个时候过来告别,是不是不太合适?
但是碧桃来不及退缩了,张双璧已经看见了她,脸色渐渐地缓和了下来,摆手示意她进来说话——她庆幸自己原本是少小姐的贴身侍女,张双璧或许正是因为这个才记住了她。
碧桃将那些在心里斟酌了一遍又一遍的措辞说了出来。
无非是辞别,用的都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借口的理由,可张双璧并没有拆穿。
清俊寡言的白衣男人认真听完了,双手交叠在膝上,思索片刻,问出一句没来由的话:“不是因为在我府中受了什么委屈才离开的吧?”
和她之前在侍女那里听到的话很相似,碧桃略微吃惊,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