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柄“踏镜”,交由青龙门重铸后,便成了如今人人闻风丧胆的重剑“惊魂”。
聂秋以前在正道的时候便听过常锦煜的赫赫恶名,现在一想,方岐生还真是学到了精髓。
张双璧按了按眉心,悠悠叹出一口浊气,如同喃喃自语般的说道:“我原以为常灯活得好好的,常锦煜与世长辞,没想到,与世长辞的那个竟是常灯,而常锦煜还活得好好的。”
不过一朝一夕之间,一言两语之间,他多年以来根深蒂固的想法就被尽数颠覆。
这对兄弟,是不是永远没有和解的那天?他想,一生一死,一死一生,如此而已。
方岐生垂眸思索片刻,重新拾起了张双璧之前说的话题,“张叔,此言差矣。我认为师父他从来就没有对任何人放松过警惕,所以当我知晓他失踪的消息后,才会如此震惊。”
“我幼年时候,被常锦煜收为徒弟,在回魔教总舵的时候,一路风餐露宿,好不容易找了个歇脚的客栈,昏昏沉沉地倒床就睡,他睡在外侧,我睡在里侧。这其中的细节我就不提了,总而言之,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常锦煜的枕下放了一柄匕首。”方岐生缓缓说道,“没有鞘,刃口锋利,朝向内侧,整整一夜都是对着我的方向。”
如果他认为客栈的杂役不可信,就该将匕首对着外侧,遇到危险才能够迅速反应。
很明显,常锦煜是不可能犯这种再简单不过的愚蠢错误的。
那柄匕首,到底有多少个日夜是朝向他的,方岐生不得而知。
先前一直坐在旁边观望,默不作声的安丕才,抿了一口茶水润润嗓子,突然就在这时候悠悠开了口:“双璧,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在酒楼的那一夜?”
几年前,他们确实曾在酒楼一聚,整夜痛饮,醉得不省人事。
张双璧自然是记得的,他还隐约记得,自己喝醉之后,头脑昏沉,与他们两个人聊了半天不知所以的闲话,整个人都伏在了桌案上……然后?然后在一片朦胧之中,满面醉意的常锦煜笑着,伸手过来,隔着一层酒气,虚虚用指节碰了碰他的喉结,说了句什么话。
至于说的什么,醉得太昏沉,时间过得太久,张双璧也不记得了。
“我向来滴酒不沾,所以我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安丕才说道,“也许你没有刻意观察过,但是,常锦煜从来不会在任何人面前喝得烂醉,无论如何他都会保持清醒。如果你认为他身上的破绽很多,能够尽收眼底,只是因为,你先将自己的破绽展露在了他眼前。”
那时候,常锦煜满面醉意,眼神却清醒如寒夜,说的是——
“如果我想要夺你性命,不过是抬手的工夫罢了,张双璧,你在我面前太松懈了。”
他既会向身边之人托付信任,又不会向身边之人托付信任。
世间万物他都觉得有趣,世间万物他都觉得无趣。
任何人都能换来他的停留,任何人都换不来他的停留。
无论何时都是无比清醒的、警惕的,甚至冷静得有些漠然的。
常锦煜就是这么一个矛盾的人,却能引得无数英雄豪杰甘愿为他效忠。
所以他的失踪,他近乎于死讯的杳无音信,就显得格外不可信了。
方岐生想,即使所有人都葬身无法避免的火海中,常锦煜也能够成为那个活着的人。
他抬起头来,望向陷入震惊和无奈这两种情绪之中的张双璧,说道:“张叔,您应该能够猜到,为什么我隐瞒了天下人,却选择在这种时候向您言明真相。”
“因为你在我这里,有所图谋。”张双璧很快给出了答案,“是什么?”
“我听说,在我师父失踪前不久,也就是一年前,他曾在镇峨府与您把酒对饮。”
“确实有这回事。”
“我现在想要从您这里知道的是,那时候,我师父和您说了什么,他是否表露出了不同寻常的情绪,还有,您能不能猜到他之后去了什么地方?”
张双璧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他忽然侧过头,似是有点不敢置信,又似是在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可笑,很轻微地嗤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不对,他不可能真的去了那个地方吧……”
方岐生与聂秋对视了一眼,俱是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想法。
张双璧,肯定是知道什么重要的线索,而且很可能就是常锦煜此时所在的地方。
年轻的魔教教主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吐字清晰地追问道:“您知道些什么?”
张双璧没有责怪方岐生的无礼,松了眉头,脸上的神色仍有些迷惑不解,却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常锦煜来找我的那天,和我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胡话。安丕才也是知道的,常锦煜这几年来都是如此,有时候说昆仑存在,有时候又说神仙存在,都是些不可信的东西。”
“他那天似乎格外激动,说,他终于知道‘那个地方’到底在哪里了。”
“我虽然不喜常锦煜说这种叫人听不懂的话,却还是问了,他说的是什么地方。”
“直至今日我仍然记得他说出这句话时的神色。”张双璧边回忆边斟酌着用词,“他说,是仙人所居之地,是玉楼十二座,是矗立于人间与天宫交界处的隘口,是昆仑。”
这句话落在聂秋和方岐生的耳中,犹如平地惊雷,骤然炸响,震彻心扉。
昆仑真的存在?聂秋有点茫然。他所看见的常锦煜,常锦煜所说的玄圃堂,白玄,真的是他现在所处的地方吗?他本来不太信的,可天道欲盖弥彰的阻拦却叫他不得不信。
他不自觉地接过了方岐生话,问道:“您可知晓他口中的昆仑在什么地方?”
张双璧以手指蘸水,在桌面上几笔便勾勒出了一个简单的轮廓。
“是个与镇峨相距甚远的地方,可以说是天南地北。”他点了点中心的那个极其明显的水迹,说,“好像就是个没有名字的小村落,很偏僻,那里的原住民都是顽固不开化的蛮人,愚昧不堪,似乎与世间隔绝,外界的一切变迁都没有影响到他们。村落的背面是座高耸入云的山峰,每当村民需要外出的时候就会翻过那座大山。外面的人都说他们像羚羊一样。”
“我当时把打听到的消息告诉常锦煜,想借此开导他,委婉地告诉他,那些神话故事都是虚假的,从来没有真实存在过。没想到他竟然直接笑了,没说什么,转身离开。”
“从此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常锦煜,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了。”
张双璧擦净指尖残余的水迹,将手收回袖袍中,为这段荒谬的回忆写下了结尾。
聂秋越听越觉得心惊,心脏猛烈地跳动,如同擂鼓声阵阵作响,几乎要敲碎胸腔。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方岐生,身侧的方岐生正愣愣地盯着面前的酒杯,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那里面的酒已经洒出来了大半,指缝中沾满了酒水,湿润冰冷的感觉涌上心头。
张双璧所描述的地方,和黄盛所描述的地方一模一样。
如果常锦煜真的和那些诡奇瑰丽的神话有所联系,这就意味着……
那个追寻他的脚步,不辞辛劳去找他的黄盛。
此时此刻,很可能已经陷入了危险之中。
第161章 虚妄
或许是因为方岐生的反应太过强烈,?引得张双璧连连看他,忍不住出言询问。
“你是否想到了什么?”
方岐生勉强压抑住内心奔腾翻涌的情绪,抬眼和对座的安丕才对视一眼,?试图从自己这个师叔的眼中看出什么,得到的却是一片波澜不惊的平静。
冷静的,笃定的,?如同悬在胸口处的护心镜,有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那种眼神仿佛是在告诉他,无须担心,?黄盛没事。
很奇怪,?明明方岐生还没有完全对安丕才放下警惕,?但是在看到这样的视线时,他心中那些沉闷的,不安的念头都在顷刻间烟消云散,荡然无存。
无论如何,?得先让玄武门的人跑一趟了。
他这么想着,微不可察地吸进一口气,?夹杂着严寒镇峨清晨之时独有的冰冷,冷气一瞬间涌上额角,?那些混沌模糊的念头变得清晰起来,?不再像之前那样自顾自地胡思乱想。
自己现在再忧虑焦急也没有任何作用,不如先放宽心解决眼前的事情。
于是方岐生镇定了下来,?也不想多提这件事,免得牵扯出更多久居于黑暗的隐秘,?反反复复,解释不清,轻轻摇了摇头,?将张双璧的问题揭了过去,“无事。”
张双璧听他这么说了,便不再多言,只是说道:“既然常锦煜很可能还活在这世上,我便不会袖手旁观,若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地方,不必拘谨,告诉我即可,我定当全力以赴。”
如果真如常锦煜所想的那样,那个偏僻荒凉的小镇背靠的是那座隐于云海之中的昆仑仙山,牵扯上了神话里的,让人难以相信的事物,就会避无可避地遭遇不同寻常的危险。
还是不说为妙。将更多的人拖进泥沼,只会让事态变得更糟。
方岐生暗自打定了主意,点头应下了张双璧的话,却没有立即给他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