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那时在浮出水面的最后一刻,聂秋回头看见的那张脸。
“那女子如今正沉在村口那条小溪的水底……”
聂秋脸上一旦不笑了,便显出了些不近人情的冷然,他继续说道:“她死了。”
短暂的沉默后,村长枯瘦的手指紧紧地扣在木桌边缘处,半晌才低声说了句什么。
聂秋没听清,方岐生离得近,自然是听清了他的话,当即便皱起了眉头,反手已是握住了景明剑,剑芒隐隐乍现,已然是被他抽出了几寸。
此时,那张木桌忽然被村长掀翻在地,烛灯哐当一声落在地上,灯芯沾了湿润的地面后便马上熄了,一时间草屋内只剩了老人剧烈的喘息声,那股声音不似从胸腔里发出的,倒像是阴雨天时的阵阵雷鸣,凶狠地低声咆哮着,最终组成了完整的三个字,“滚出去!”
聂秋和方岐生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聂秋自然是预料到了他的这种反应,而方岐生却是一反常态地拔剑,劈裂了那张木桌,低声骂了句话,便拉过聂秋转身离开了。
方岐生谈不上是肆意妄为的性子,又身兼魔教教主的身份,他做事之前自然是深思熟虑过——聂秋除了上一世方岐生要在武林大会上杀温展行之外,从没见过他真正动怒。
他想得周全,在方岐生拉过他的时候便一声不吭,并未打断方岐生这突如其来的怒气。
劈成了几瓣的木桌被老人阴着脸扔到了一旁,发出了几声巨响,聂秋一直留意着他的动作,便没有错过那老得像根竹竿的村长,在最后悄悄地竖起一根手指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随即他的手滑下,顺势指向了北方。
他最后缓缓地、无声地吐出一字。
老人在黑暗中的眼睛竟是亮了一瞬间,随即又渐渐地融于黑暗,最终消失不见。
第11章 宅邸
方岐生一路皱着眉头和聂秋回到了草屋,那活死人早就不知道到哪儿去了,地上只剩了一滩漆黑的尸油,在阳光下反而更显出阴冷的气息。
他们进了门,检查了几遍门窗后,这才盘坐在了桌前。
一回到了草屋,方岐生脸上的怒气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恢复了那副冷淡的模样。
他之前的样子自然是装出来的,只为了那老人低声的一句话。
隔墙有耳。
老人最后只说了一个字,于是就更难分辨说的到底是什么了:布,捕,不,簿……无论是哪个字,似乎都是有可能的,所以聂秋只好轻声向方岐生重复了一遍。
两人相坐半晌,都清楚此时的情况似乎比他们想象的更为棘手。
在摸不清对方还有多少底牌之前,他们都不想贸然出手——毕竟村长提醒他们“隔墙有耳”,既然能在青天白日下行走,那些就可能是村上的其他人,也可能是神鼎门的其他弟子,不论是哪一个,都说明了一件事:他们现在肯定被发现了。
既然聂秋和方岐生已经选择了出门,自然就想到了这一种情况。
那条小溪没办法直接下手,现在关键性的东西绝对是那老人的提示,但是他说得模糊不清,聂秋没办法马上确认他说的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他所指的方向到底有什么,更别说现在还有人在监视他们了,所以他们不能直接去老人所指的地方。
要是就这么去了,反而才叫自投罗网。
聂秋问:“如何?”
方岐生并未沉思太久,他用食指蘸了水,在桌面上写下两字:绕路。
和聂秋想得一样,所以他仅仅是点了点头,瞧着那浅浅的水迹渐渐消失,便起身出了门。
外面顿时起了一阵骚动声,片刻后又归于平静。
聂秋回身打开门,倚在门边活动了一下手腕,说道:“可以走了。”
守在他们门外的那几个都是普通村民,手无缚鸡之力,哪里是聂秋的对手,还没看清楚是谁,几下便被他捆在了一旁的树上,歪着头正昏昏沉沉地睡着。
他们先是又去了一趟溪边,假意对着上下起伏的水波又观察了半天。
猎户隐在树丛间,见那两个人一直盯着小溪看,也不知道那看起来和寻常没什么不同的水到底能看得出什么名堂,不由得掩着嘴打了个哈欠,只觉得那人怕是神经太敏感了,就这两个人外来人怎么看也不是什么危险人物——
他哈欠打了一半,便硬生生堵在了喉咙处。
泛着冷意的细长剑刃抵在了猎户的脖子上,而持剑的人正面无表情地瞧着他。
猎户下意识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知道,所以留你也没什么用处。”方岐生手中的池莲剑抵得更紧了,将他脖子上那块薄薄的皮肤都划破了,血珠顿时沁了出来,在细薄如纸的剑身上滑动,滚落至方岐生手上。
聂秋看了一会儿,发觉方岐生是真的起了杀心。
他这才伸出手,轻轻按住面前杀意凛然的方岐生握住剑柄的那只手腕。
方岐生神情复杂地转头看了看这个心怀善意的同路人,却难得地说不出他“伪善”,也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收回了剑,反手插回剑匣之中,侧身站到一旁去了。
聂秋看着方岐生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摇了摇头,走到猎户面前问道:“自己动手还是我动手?”
猎户下意识看了看方岐生,被他冷飕飕地剐了一眼之后便一头撞在了树干上,昏过去了。
聂秋按了按他的脖颈,确定了他是真的撞昏过去了之后才站了起来。
他们又仔细地检查了几遍,直到周围跟踪他们的人都被甩掉之后才向着北边动身了。
一路上,方岐生脸色仍是凝重,聂秋知道他心怀芥蒂,想了想,说道:“那猎户只是在远处监视,没有对我们动手的想法,可以不杀。”
“等到他真的动手了,你便知道斩草不除根的后果了。”
他身上杀意未消,拧着眉头的样子倒是很像上一世的模样。
杀人无数的魔教教主倒不是浪得虚名的,聂秋感觉到那股强烈的杀气几乎凝成了百柄长剑,抵着他的皮肤思考着从哪里先刺穿血肉。
然而聂秋却并不惧怕这个。
上一世还从来没人敢说他不懂得斩草除根的道理。
他手里沾染的人命并不比方岐生少,或者说可能比他还多。
正道考虑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聂秋杀过正派人士,也杀过魔教的人,不止一个两个,而是几千:那些魔教后裔又怎么可能是轻易放下仇恨的人,许多人前仆后继地来报仇,无穷无尽,永不厌倦。
有关人命,岂能容他儿戏。
与其如此,不如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这就是他上一世最大的诟病,只要他真的出手了,就一个活口都不会留。
聂秋看着方岐生,眼里盈盈的柔和水光一褪,冰冷漆黑的深渊裂谷便现了出来。
方岐生此时却没瞧见他的眼神。
聂秋说道:“方弟,于我而言,人命关天。”
“那要是他们要杀你,你会如何?”
“自当全力以赴。”聂秋一字一顿道,凌冽的朔风中,方岐生若有所感地转过来看了他一眼,随即竟被他眼中的冷意冻得一愣,然后便听见聂秋继续说道,“无论男女老幼,在我眼中都是同样的,和我一样的人。正是因为我同等看待他们,所以与之为敌时才要全力以赴。”
“而他,还称不上是与我们为敌。”
聂秋敛去眼中的情绪,说:“不过是一个可怜人罢了,饶他一命又何妨?”
他上一世还没和别人提过这种事。
有一回,聂秋和聂迟途中遭到了埋伏。聂秋将他这个名义上的父亲护在身后,反手拔刀,他使的刀法路子本就没有什么花哨的动作,不消片刻便和对面二十余人分出了胜负。
也是对面掉以轻心了,和聂迟一样以为他的武功仅仅能用“一般”二字来形容。
聂迟头一次见他出手,年过五十的中年男子都吓得两股战战,白了一张脸,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自那之后也不说要给他准备白衣穿了——毕竟是去杀人的,走的又是快刀斩乱麻的路子,和清冽如雪的白衣自然配不上。
他身为经商之人,不正当的手段是见多了的,却怕见血,每每看见红色就会别过视线,好似不去看,那些东西就和他无关了似的。
聂迟一晃神,聂秋就得分出更多的精力去看他的情况。
二十人,虽说对于聂秋来说不过是小事,但他一路上风雨兼程,几番缠斗下来还是渐渐有些体力不支,聂迟又是一副浑浑噩噩的模样,他分神间便中了暗器。
聂迟没发现,聂秋也没提,眉头微皱了一下,反手杀掉了最后一个刺客。
青年将手腕一翻,含霜刀上的血珠尽数洒下,溅落在了地上,发出雨打芭蕉一般的清晰声响,他收刀入鞘,转身瞧着一言不发的聂迟。
“父亲,已无事了。”
那暗器上沾了毒,聂秋又没有方岐生这般特殊的体质,自然是几个字说下来就头昏眼花,眼前人影绰绰,杂乱无章的幻影连成一线,他只能勉强看见聂迟站在哪里的,却不知道他面上是什么表情,只隐约地瞧见他后退了一步,向马车的方向贴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