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家人丁并不兴旺,直系血脉则更少,她父亲那一代就只剩他和仲叔,而她这一代的尘字辈,则是有三个:尘缘,尘渊,尘容。
尘缘是步家家主之女,尘容则是二当家仲叔收养而来的。
而步尘渊——
步尘缘不逃不避,直直地顺着那道目光望过去,面上一派坦然。
那少年本是远远地瞧她,被她的视线一刺,却也没有移开视线,一双隐在浓密睫毛下的眼睛闪了闪,牙齿轻轻咬着下唇,似是想说些什么。
“该回去了。”步尘缘很快移开了视线,朗声说道。
她身后的几名青年冲她做了一揖,各自回到自己的矮楼里去了。
步尘缘最后离开的时候,手里牵着叽叽喳喳说着话的步尘容,她状似不经意地向远处一望,见那矮楼的顶层已不见人影,这才垂着眼睛,跟着仲叔去了祠堂。
等到步尘缘再次从祠堂里出来的时候,已是月上枝头了。
步家宅邸里自然是看不见月亮的,也看不见太阳。
步尘缘算着时间,步家向来注重传承,她已是在祠堂里跪了两个时辰,想来这时候外头也该挂着一轮明月了——她看着漆黑的顶,晃眼间还以为那盈盈的灯光是月亮。
她手里拿着一盏纸糊的白灯笼,沿着熟悉的路走回了自己的矮楼。
步尘缘住的那矮楼刷上了层红色的漆,又是在祠堂的不远处,倒是很好辨认。
红衣少女将灯笼挂在门边,回身关上了雕花的木门。
房内很安静,步尘缘点燃了烛灯,站在了墙角处的木桌前,低着头沉思了片刻。
她慢慢磨开墨汁,用狼毫制的毛笔蘸了一点,在宣纸上无意识地画着复杂的图案。
“这里不该这样做的。”
半晌后,步尘缘将那张写满了的宣纸在烛灯旁展开,仔细端详着,随即轻轻一叹。
虽说父亲今夜并没有对她多加斥责,但是步尘缘作为下任的家主,自然对自己的要求更加严格,每次外出后归来,都会像这般思考当日的所作所为,不断地改进。
矮楼上的几层躁动了起来,杂乱的脚步声从她头顶处传来。
步尘缘见怪不怪,将薄薄的宣纸靠近烛火,顷刻间便把它烧成了灰。
在最后一块纸烧成灰烬的一瞬间,楼上又安静了下来。
楼上虽是安静了,步尘缘却忽然皱起了眉头,负手站在桌前,道:“还不进来?”
过了一会儿,木窗果真嘎吱一声开了。
少年用手掌一撑窗沿,轻巧地翻了进来,脸上仍没有任何表情,一双眼睛倒是很明亮。
两人之间的距离一旦近了,就不难发现相貌的相似之处。
步尘缘转头看向步尘渊,比她小上几个月的少年已是长开了身子,骨架匀称,四肢修长,眉眼深邃,若非担的是那个身份,单看相貌,也可称得上是翩翩公子。
他穿的是步家直系血脉的服饰,同样是红衣,背上绣着虚耗,和步尘缘的穿着大同小异,步尘缘穿着是明艳而不轻浮,步尘渊身为一个男子,穿着却也不显得奇怪,倒衬得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多了几分人情味。
“仲叔有没有和你说过,平日里不要随意出门?”
步尘缘绷着脸训人的样子像极了她的父亲,很有步家家主的气势,连步尘容见了都会眼泪汪汪地跟着认错,步尘渊却已经见多了她这副模样,薄唇一掀,吐出“说了”两个字。
他见步尘缘还要继续说下去,便把藏在身后的左手伸出来,递到她眼前。
步尘渊当时也只是远远地望了一眼,倒也没做其他出格的行为,步尘缘也不好再说下去,此时一见步尘渊拿出了一个东西,注意力便分出了一半,“这是什么?”
步尘渊没有回答,只是将那东西放在了步尘缘手中。
那是一个画卷,被一根红线系了起来,便看不见里边画的是什么东西。
步尘缘接过画,把红线一拆,挥手抖开画卷。
然后一幅泼墨山水画便显在了步尘缘的面前,笔墨所过之处,山河相间,月光流淌,画的竟是连绵高耸的山脉在月下的景象,她不由得失了神,喃喃道:“这不正是封雪山脉么?”
步家宅邸便是坐落在这封雪山脉之中,冬日里冷得刺骨,却连一点雪也不落。
她没在晚上离开过宅邸,就不知道月亮是何模样,只是从书里模糊地知道一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她就欣喜不已地念了许多年。
步尘缘的手指抚过已经晾干的墨迹,脸上的神情渐渐柔了下去。
她这个二弟,不是仲叔所生,而是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弟弟。
当年母亲怀上她之后,父亲因为一些事暂时离开了步家,回来的时候步尘缘已经呱呱落地,他却没有提自己在外面遇到了什么,仍是笑得儒雅温柔,身上却是染上了一身伤。
那之后,父亲就接手了步家家主之位,从此再也没踏出过祠堂半步。
过了好几年,步尘缘七岁那年,父亲和母亲难得地大吵一架。
“你当年告诉我的时候,我什么都没说,你现在却说要把那个孽种接过来?”
母亲的声音气得发抖。
她那时候还小,却也知道他们是为的什么争吵,父亲最后捏着诀,算了一卦,叹道:“终归是我步家人。”
于是步尘渊便被带回了步家,理所当然地很不受待见。
毕竟他的亲生母亲是神鼎门的人,不修炼尸之法,勾人摄魂的法子却练得很好,就算是步尘缘的父亲,也是在一次重伤后,又被下了药,才使他母亲怀上了他。
步家向来不插手江湖之事,更别提和那种教派同流合污了,自然是很不屑。
尤其是,步尘渊和他母亲还有几分相似,也幸得他性格内向,平日里还好,一笑就很像那个女人。
为了家族声誉着想,这秘辛便只有寥寥几人知道,而步尘渊则是冠上了仲叔大儿子的名号,仲叔年轻时潇洒不羁,欠过许多风流债,这么说倒也没多少人怀疑。
一方面是因为对步尘渊身世的抵触,一方面是怕人发现事实,这几年来,步尘渊很多时候就像被囚禁在自己所住的矮楼中一般,偶尔才站在高台上抬头远眺,不知在想什么。
而现在这幅画,画的或许是步尘渊刚被带回来的时候。
懵懵懂懂的男童跟着不认识的几个人前行,他在一片寂静之中抬头远望,月上枝头,寒流肆虐,封雪山上仍旧片雪不沾,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步尘渊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悬于半空的月亮上轻轻一划,“明月东升。”
“这是给我的?”
步尘渊“嗯”了一声,“要是不方便,收起来就好。”
他略通画技,却是凭着感觉就能画出一幅这样的画,若是父亲或是母亲来到自己房中,看见了之后一定会夸上一句,而且很有可能会问画是从哪里来的。
“不碍事。”步尘缘一双漆黑的眼睛里好似都染上了一点烛火的暖意,“你既然送了我,我便一定会挂起来的。”
她小心地将画卷重新卷起来,放在一旁。
得了一个喜爱的礼物,步尘缘的语气都比平日里更温柔了些,她挽起一截宽大的衣袖,露出白皙纤细的手腕,“尘渊,过来让我看看上回教你的东西记了多少了。”
父亲在母亲面前让了一步,没让步尘渊学习步家的绝技。步尘缘却是偶然一次发现他天赋异禀,又不忍让如此人才就此埋没了,于是时不时地会悄悄教他一些东西。
步尘渊被她那个“尘渊”两个字叫得心尖发颤,他下意识地咬紧了下唇,复又松开了。
眼见着步尘缘去磨墨了,步尘渊走近几步,手指微微抬起,好像想要牵住她在烛影中上下翻飞的袖口,隔了几寸的距离却又停下了,终是没有碰上去。
第14章 永夜
冬去春来,然后是夏至,转眼又过了几年。
步尘缘学习得愈发精进,不要说在霞雁城是赫赫有名,连皇城的人都对她有所耳闻。
——步家最年轻的天相师。
她仍是一袭红衣,昼出夜归,左眼下的泪痣显得面容更加精致,性子却还是那样沉稳。
而少年人一到了年龄,就像雨后的春笋一般向上窜,前几年步尘渊还比步尘缘矮上半头,后来步尘缘便不怎么长个儿了,倒是步尘渊却越来越高,到现在竟比她还高了许多。
父亲有心让她当下一任的家主,步尘缘便接下了重担。
步尘渊足不出户,又碍于她的身份,所以两人见面的次数反而少了许多。
更多时候,步尘缘只能看见那个面容愈发俊朗的少年站在顶层,手肘随意地搭在木做的在护栏上,远远地瞧她,高高束在脑后的长发轻轻拂动,一双眼睛里的情绪藏得更深了。
尽管如此,步尘渊也没有轻易放弃学习步家的绝技。
步尘缘踩过遍地的落叶,想到:她上次和步尘渊离得最近的时候,是父亲发现了她偷偷教步尘渊,这才大发雷霆,喊了两个人到自己的面前。步尘渊是一贯的话不多,走到家主的面前,尽了一套礼数之后,才是毫不畏惧地和他对视,“是我硬要求姐姐教我的,家主如果要罚,就只罚我一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