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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鸟南寄 (有酒)


  “小叔叔,” 说了半天,徐致远又侧躺下,把一半脸都深埋进枕头里,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看着俞尧的被暖光吻上柔边的侧脸,说道,“别人说梦都是反的。”
  俞尧并没有醒,徐致远继续自言自语,幼稚地伸出一只手指,清嗓道:“俞尧先生,说真的,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要是不醒,我就不喜欢你了。”
  “我倒数了,” 徐致远用胳膊撑起身子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俞尧的脸,认认真真地在心中默数了三个数,俞尧没醒。徐致远静默了半天,决定跟自己耍回赖,“啧” 了一声,说道:“小叔叔,你刚才不还一阵一阵,怎么到我这就睡死了。”
  他像个独自玩耍时总要与玩偶自演一出大戏的小孩,郑重地说道:“再重新说一次,我没骗你,我跟傅书白说好了,等你从北平回来,我可真就不喜欢你了。”
  他用吵不醒他的声音去吵他,像头小狼发着稚嫩又沉闷的呼声,牙齿发着颤,又生气又不舍得咬下去。他又道:“我倒数了。”
  他说:“三,数完了。”
  没有人回应,徐致远向前拱了一下,衣服与被料发出窸窣的摩擦声。兔崽子把头埋在俞尧的颈窝,不用喉咙发颤,是用像是吃了委屈的气声,道:“小叔叔,你醒一醒。”
  俞尧不醒,徐致远便咬他,在他脖侧狠狠啃了个牙印子。俞尧大概是真累了,只皱着眉头缩了下脖子,然后转了个身。
  徐致远正好与他抵着额头,心血来潮,把手中那张照片放在俞尧的唇上,这纸片就在二人的掺杂着的呼吸中平衡着。徐致远在背面,有两瓣温热的地方,亲吻了一下。
  有些情感孤独成性,让它的病患只敢垂影自怜。徐致远并不是病入膏肓,反倒是应了俞尧的那句 “自知之明”,心中清明得很。他不去打破这平衡,这熟睡,是因为他学着理智地去思考,思来想去,算出那打破的代价好像有点奢侈,他这初入人世十八年的阅历根本支付不起。
  徐致远爬起来,给俞尧掩好了被子,深深地望了他好久,还是用那微不可查的气音说道:“那我就说话算数了。”
  房间熄了灯,徐致远合上门,将那张 “偷” 出来照片放进了口袋里。
  他还摸到了一方纸块,想起来是冬以柏上午给他的信纸。他朝楼下望了一眼,李安荣小声问道:“阿尧睡了啊?”
  徐致远点头,走下楼梯时桌子上的电话响了。徐致远离着近,只一声,便顺手接了起来。
  “您好,请问是俞先生吗?这么晚了打搅先生真是不好意思。” 徐致远听出对面是冬建树,他语气中透着带着目的的笑意,说,“两天前犬子出言不逊,顶撞先生,还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冬以柏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戒。作为父亲啊,是我教子无方,实属惭愧,夙夜难眠,所以今日特地来给先生道个歉……”
  徐致远一声不吭,仿佛听筒另一边是一团团正在挤搡的碎布,难听,难懂,他什么也听不真切。
  李安荣大概看出徐致远的异常,在身后小声提醒道:“致远?”
  “是俞先生吗?” 冬建树见久久无人回应,又问道,“喂?”
  徐致远挂了电话。
  李安荣上前,问道:“怎么了,是谁的电话?”
  “没事,” 徐致远笑了声,“我朋友而已,约我出去呢。”
  “唉……” 李安荣皱着眉头看着没穿外套就开门外出的儿子,说道,“徐致远,这么晚了你去哪儿啊!”
  ……
  徐致远也忘了那时候自己去哪儿了,可能是百乐门,可能是关了门的戏院,也可能是傅书白的家门口。
  七十五岁的他跟我说起这一天时,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也大概是因为深夜让他有些犯困。老人总是在精神蔫蔫的时候记忆力不好。
  “太晚了,” 我蹭了一下眼睛,说,“要不…… 先睡吧。”
  爷爷抽了口烟斗,白色的雾轻轻地在空气中飘散着。
  爷爷这一天讲的故事结束了。
  结束在一句——“十八岁的徐致远在腊月的一个冬夜出走,直到两天后俞尧离开淮市,也没回来。”
  

第38章 海上
  我做梦了。
  梦见乌尤尼盐湖,我站在湖岸,看见白鸟成群,有一个人站在湖中央拉小提琴。
  天空之镜映照着云的呼吸,把那拉琴人也包容了进去。大概是错觉——梦里的东西都应该是错觉——那位穿着黑西服的琴师在望着他湖中的倒影,仿佛他是他的乐谱,倒影朝他微笑,他和倒影是两个人。
  我一步踏入湖中,涟漪托着我在镜面上走,朝那处伸出手时,无数的鸟儿从我眼前飞过,羽毛遮蔽了视线,我什么都见不到了。
  我醒来的时候,爷爷已经不在屋子里了,桌子上摆了一碗温热的粥,我猜是给我留的早饭,于是捧起来喝了,老样子,连牙缝里都没留下一粒米。
  扎龙的早风有清爽的冷意,我披着衣服去了房子前的花岗岩,爷爷果然坐在上面。
  “起来晚了,” 爷爷吐了烟,摸了一把我的头,说,“早一点可以看日出。”
  有时候在碰到老人的手指时,会嗅到一些老去的气息,黄土地上的草香或者麦子发酵的酒味,藏在随着年份渐深的沟壑里,直到入土。
  我爷爷抽了半辈子的烟,我想他以后沉睡的那片泥土一定会长满烟草。
  我跟爷爷无话不谈,于是把我的想法跟爷爷说了,老头拿烟斗敲我的头顶,砰得一声响得很,让人想起了集市摊上熟透的西瓜。
  爷爷对我说:“俞长盛,你认识老人吗。”
  我说:“有啊,你不就是吗。”
  他说:“除了我。”
  我抬头想了想,还真没有。
  学校里尽是些年轻面孔,最老得也不过是五十岁年纪的校长,我每日路过摆着杂货摊的街,骑着自行车上下学,见过眼球混浊的老者做在马扎上与这热闹格格不入,从没想着上前去问个好。
  男女老少都一样,我们都是陌生人,我好像没有必须要认识陌生人的义务。
  我问爷爷怎么了。
  他说认识老人和孩子是很重要的社会实践,这样能让我畏惧生命,比任何书面教育管用——因为他们就是鲜活的生与死。
  不要和行将就木的老人提起死后的虚无,也不要用生的苦恶去恐吓初入人世的孩童。他让我记住了。
  我这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个,我刚才和他说的话里好像提到了他的死亡,这是一件并不礼貌的事情。于是我抿了抿嘴唇,说道:“对不起。”
  爷爷也笑了笑,又说:“除了我。”
  我抬头看着他,听他说:“因为你爷爷不怕死。”
  没有人不怕死,我心想,除非有一个念想坚定到能盖过这种恐惧,就比如那些为国捐躯的烈士。
  我想我还是不要说话了,挨着花岗岩坐下。
  我又看到了那行字,这次看它的时候比以往都要认真,一遍又一遍地看,扫过十月,扫过爱人,扫过鸟儿。
  我终于发现了一些端倪,时间的刻字要比文字浅很多层。下面的时期只刻了一次,而那以十月开头的文字,仿佛被人描摹了一遍又一遍,像是岁月的孤岛上坐着一个人,用石头上的划痕来记录日月,四季轮回数年,划痕被打磨成了雕刻。
  我看着那工整的字迹,不知多少次问道:“这是你刻的吗?”
  爷爷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说:“你觉得呢。”
  我点头。
  他敷衍道:“那就是吧。”
  有一只丹顶鹤展开翅膀,扑打着风,我的目光被吸引过去,想起了梦中的场景,想起了俞爷…… 俞老师的事。
  我昨晚做梦前,其实有很长的时间都在发呆,我在幻想那素未谋面的俞老师。要不是有那张合照作证,我甚至以为俞尧这个人是爷爷虚构出来骗我玩的。
  我问爷爷为什么我爸从来都没有跟我提过俞老师这个人。
  爷爷说:“我跟他说,要等你成年之后才能说。”
  我不是很明白,但再提出问题时已经被他打断了,爷爷站起来,说道:“俞长盛,你什么时候走。”
  “后天,怎么了?”
  “去淮市吗?”
  “嗯。”
  老头很突然地说:“我跟着你去。”
  我:“?”
  ……
  写到这里插一句。
  爷爷说我得有一个遥不可及却在意料之中的爱人,就像等待候鸟一样。
  后来我单身三十多年,对他这番言论有一种又不屑又憧憬的矛盾情感,本已经要打算做一个坚定不移的无婚主义者的时候,遇到了我的那只候鸟。
  在我拥有幸福的家庭以及和妻子一样漂亮可爱的女儿时,爷爷早就已经去世了。
  女儿读初中的时候,重映了一部 4K 修复版的电影,叫做《海上钢琴师》,我平常不怎么看电影,也不甚了解,主要是妻子喜欢,她带着我去了电影院。
  看到 1900 在舷梯上望向高楼参差而没有尽头的城市,最终朝船舱回头的时候,我愣了好一会儿,直到结束的时候也没有缓过来。
  妻子问我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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