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旷招呼服务生过来,出乎意料地,他要了一壶茶,金骏眉,并不是梁迟以为的会是酒。
似乎是跟梁迟解释,他说:“我很久没喝酒了,误事。”
梁迟怔了怔,想反驳什么又克制住了,只带了带嘴角:“什么话都让你说尽了,’我不要万寿无疆,只要醉生梦死,然后像汤普生一样,把骨灰用炮弹轰上天空’,也是你说的。”
轮到江旷怔了怔,似乎短暂地陷入某种回忆,而后一抹自嘲出现在脸上,“你还记得。”他说。
梁迟没说话,心里却想,记得,我就是记得太多,而你是早已经忘了的。
金骏眉端上来,附带一人一只小茶盏,江旷给梁迟倒好茶,再推到他面前,单手做了个“请用”的手势。
得体,娴熟,优雅。
梁迟的恍惚感更甚,三年的时间并未在江旷身上留下衰老的痕迹,他还是一样清隽,轮廓英挺仪表堂堂,倒茶的手指修长白皙,指甲泛着自然粉色的光,光看手就知道这是一个好看的男人。
“谁都会年少轻狂,虽然……那时候我也已经不小了。”江旷说,仍在回复方才梁迟对他的嘲弄。
梁迟却陷在自己的矛盾中,他觉得这个人很陌生,他曾四处寻找这个叫黎春的男人,依照他曾给自己的点滴信息,却四处碰壁,仿佛根本不存在这么一个人。
原来果然是没有存在过,存在过的是现在眼前这个叫江旷的,陌生人。
梁迟的心里冷静了下来,他打断脑中的回忆,问道:“今天约我来是为什么?”
江旷示意他喝茶,自己也将盏中的热茶一口饮尽,而后说:“跟邮件里提到的一样,我现在是这家影视公司的负责人,有一个电影,想找你出演。”
“什么电影?”
“一个……勉强算是艺术片吧,因为我也不知道怎么把它归类,我是出品人,导演和制片人已经基本定了,喻也和关平山看过本子,有兴趣来加入,至于演员,我只想让你来做主演,其他交给喻也来决定。”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梁迟楞了好几秒,然后脱口而出:“喻也和关平山?你竟然请得动他们??”
显然江旷也很知道这一组名字的分量,喻也和关平山是电影圈公认的黄金搭档,两人只要合作必拿奖,国内外大大小小的电影节囊括了个尽,但是他们没有合作也有很多年了,外界揣测颇多,但都不知道确切原因是什么,只是每次讲起来都会觉得可惜。
如今他们又要联手合作,这个新闻本身的轰动性就已经超过了这部藉藉无名还未开拍的电影本身,更不要说背后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和小出品人,还有梁迟这个马桶影帝主演。
江旷点头:“对,游说他们很费了点功夫,但是他们答应了,所以——”他满含期待地看着梁迟。
然而梁迟摇了摇头,满脸都是自嘲,往后靠在沙发上:“我不能答应你,因为——我不配。”
不等江旷再开口,他继续说:“我家里有三座奖杯,三座丰碑,那是我根本不会演戏的证明,你随便去网上搜搜我名字,看看我的热搜都是些什么东西,黎……江旷,你是不是从来都没关注过我?怎么会想到让我来演喻也的电影?你疯了吗?”
过了片刻,江旷说:“所以演戏这件事,你是已经完全放弃了?”
“对,我退圈,不玩了。”梁迟的眼神越过江旷,看向窗外的湖面,目光空洞:“你来晚了。”
若是江旷两年前,一年前,甚至哪怕半年前出现,跟他说我有一个电影,你来试试,梁迟都会鼓起勇气披上铠甲重新上阵,但是现在,他已经泄掉了全部精气,只剩一颗死尸般的心,唯一想做的事情是开个像藤原一样的小店,形单影只,昼伏夜出。
“四年前,你说你完全放弃了唱歌,再也没开过口唱过哪怕一句。”江旷不紧不慢地说:“现在我们难得重逢,你又跟我说放弃了演戏,梁迟,我觉得自己衰得很,见你一次,你少一样东西。”
梁迟笑了:“你的确运气不好,不过,我不演是对的,演了才是灾难,我不知道你怎么突然做了影视这一行,你去问喻也和关平山,我不相信他们若是知道我来做主演还会同意接这部片子。”
江旷沉默了,梁迟哂笑:“果然,他们不知道,你这么难得请动他们,不要毁在我手上。”
“我只是先来敲定你,再去告知他们,他们知道主演是我来定,并不介意。”江旷说:“我既然这么做,就有我的理由和把握,你不要管别人。”
江旷往前探了探身:“我只想问你,你真的对唱歌这件事一点都不怀念?真的相信自己在演戏这件事上毫无天赋可言?”
梁迟冷笑一声:“我怎么想的重要吗,江旷,你自己说过,解释是一件徒劳的事情,嗓子坏了就是坏了,演出来是垃圾就是垃圾,你希望从我这里听到什么答案?”
他心里隐隐难受,他想象过很多次跟黎春的重逢,不是这样的,他们会一起拥抱大笑,再像以前一样不问前程来路地喝个一醉方休,他想听黎春再说那些荒诞又蛊惑的话语,以一种极其不合时宜的诗意浪漫,对抗这个现实又无趣的世界。
黎春是他心里渴望成为却不敢成为的人。
而不是像此刻,曾经潇洒浪漫的人变得咄咄逼问,催人上进。
去他妈的上进!
梁迟对今天的见面失望透了,他准备起身离开,想了想还是收起了桌上的卡片。
江旷见状同时起身,说:“那个故事,是我写的,是黎春写的。”
黎春两个字就像梁迟心里的一道阀门,方才江旷还嘲笑了这个名字,此刻却祭出来留人。
黎春是江旷的杀手锏,一种只对梁迟有效的厉害武器。
梁迟果然停住了,他茫然地问:“你说什么?”
“你等一等。”江旷说完,走向二楼角落里的一扇门,走进去,从里面拿了一叠东西出来,递给梁迟:“这是剧本,是我写的,你先看看,好吗?”
“我想过今天也许无法说服你,毕竟你……一直都这么固执,但是至少可以先看一眼这个故事,如果最终你还是决定不演,我尊重你。”江旷说。
梁迟接过剧本,勉强点了点头,“好。”
“三天后我跟你联系。”江旷说。
然后他先走了,说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临走时跟梁迟说:“如果你喜欢,随时可以来这里,待多久都行。”
他指的是“椿”,暗底的意思是他还记得这里曾经是什么地方,也记得梁迟喜欢在花房里喝酒的习惯。
江旷走后,梁迟重新陷在沙发里,怔怔愣神,他有许多该说的话没说出口,两人讲了半天的电影,合作,然而他并不关心这个。
他只想问,你有没有想过我?
然而今天没问,以后也许永远也不会有答案了。
第8章 福星
梁迟还是很不能相信找了三年没有音讯的人突然换了个名字,换了个身份,除了一张脸没换,什么都换了之后站在他面前,说要跟他拍电影,太魔幻了。
那壶没怎么喝的金骏眉已经凉了,服务生过来要给他换一壶新的,梁迟摆了摆手,他下了楼,见植物丛正中有一个吧台,于是走过去坐下,里头唯一一个正在擦拭玻璃杯的男服务生过来问他有什么需要,梁迟想了想,“有陈年百得加金吗?”
“有,请问neat还是加冰和糖?”服务生很细心。
梁迟稍微犹豫了下,“加冰和一块糖。”他不是黎春,始终做不到饮烈酒如饮水。
很快,盛在干邑杯里的酒放在了他面前,服务生并不多话,自顾自在柜台里忙着。
梁迟晃了晃杯子,冰块与杯壁碰撞发出细碎的声音,淡琥珀色的酒散出浓烈的香气,蔗糖渐渐融化在酒里,喝起来多了一丝恰到好处的甜。
他跟服务生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这里的老板是谁?”他实在好奇。
服务生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回道:“您不是已经跟小江总见过了吗?”
梁迟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认真地确认:“江旷是这儿老板?”
“对啊。”服务生说:“据说这里以前就是花房,后来园区重新开发,小江总把它买了下来,重新改装过。”
原来如此……
梁迟看了眼服务生,眉清目秀地,突然又想到什么,“你们小江总平时喝酒吗?”
服务生摇摇头:“小江总滴酒不沾,大家都知道,他也不允许我们工作时间喝酒,即使客人要求也不行。”
梁迟笑了,江旷说的竟然是真的,他竟然真戒酒了,这太荒谬。
既如此,又为何要留着这里?他做着如此矛盾的事情,根本无法自洽。
梁迟很想对服务生大喊,你们小江总是个骗子,他是个血液里都流着酒精的,最无可救药的酒鬼,才不是什么上进有为青年。
然而……他突然意识到,那是他熟悉的黎春,不是如今的江旷。
外面的天色暗了下来,冬夜总是早早来临,而“椿”不受干扰,四季如春,一楼的客人走了几拨又来了几拨,梁迟坐在吧台一杯接一杯地喝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