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缓缓走到佛堂靠窗的一侧坐下,仍旧是低矮的日式座椅,江旷扶着人落座,而后自己坐到对面。
两人平静地看着对方,林宝珊年轻时虽不是名动一时的大美人,却因为生长在将军府,别有一番利落英气,如今成了老妇人,也自带毫不流俗的气派。
尤其那张唇线分明,不说话时极显严肃的嘴,江旷不自觉抿了抿自己的嘴唇。
川叔从外面进来,送过来一壶茶,而后又转身出去,江旷先倒出一盏茶,双手奉到林宝珊跟前:“妈,喝茶。”
林宝珊接过茶盏,却轻放在桌上,神色平静地说:“这里没有外人,你若觉勉强,可以不必称我为母亲,像以往一样叫我太太也可以。”
江旷却朝她笑了笑:“不勉强,我愿意这样叫。”刚回江家的时候,他叫了很长时间的大太太,近来被认养在了林宝珊的名下后才开始改口。
林宝珊朝他看了会,露出极淡的一丝笑,转瞬即逝。
江旷却恍惚了下,林宝珊没有神情的时候看起来是很肃穆的一个人,浑身透着不容侵犯的气势,却只要极轻的一个笑就能破坏掉这种气势,露出性情里的慈悲和善。
不知道是不是修佛修得久了,佛祖的慈悲与雷霆万钧融为一体的特质,也分了一缕到林宝珊身上,江旷从来不敢小觑了这位老妇人。
林宝珊终于喝了茶,江旷又续上,听到林宝珊说:“我跟你母亲终归相识一场,无论如何也不至于为难你,现在我们互相需要,是平等的,你不用觉得需要讨好我。”
江旷抬头,注视着林宝珊的眼睛,他知道林宝珊意指何为,但他说:“我所做的一切,都出自真心感激,我母亲的遗言里提到您,说您是值得信赖的人,我想她也预见过如今的情形,才提前给我在这个大家族里寻求到一个可以依托的庇护,其实妈,我很清楚,并不是您需要我,而是我需要您。”
静默片刻,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今夜是江如故召集的家宴,外室二房和子女也都会过来,一般情况下江如故并不会做这样的事,让自己的两房太太齐聚一堂,但今夜不一样。
几乎没有外人知道,多年来江如故在外还有个私生子,除了几个当事人,便只有大太太林宝珊知晓,但她没有对外透露过只言片语,也没有表露过任何喜恶。
二房及三个子女也是在三年前江如故要将这个私生儿子领回家时才知道这件事,江氏家大业大,私生子回家之路定然不会顺遂,二房太太周彤闹得最为凶猛,但江如故把这位私生子放在二房长子江令辉的公司里磨炼了几年,让他在工作上全然听命于江令辉,跟着林宝珊又提出将他认领在自己名下,作为养子,这样既有了名分,又消除了争产的可能,这才让他得以顺利回到江家。
江旷跟林宝珊在佛堂喝了会茶,林宝珊问他:“你说要自己做公司,筹备得如何?”
“都差不多了,有一部电影,应该可以尽快开拍。”
林宝珊不是一般无知老妇人,她年纪虽大,看起来不问世事,却熟知当代社会的工作运转,她点点头:“如果需要用人,可以推荐一位给你,是以前阿绍的心腹,在阿绍去世后,公司被二房的儿子和女儿接管,他也就离开了。”
“好,谢谢妈,他叫什么?”江旷问。
“唐兆,一会我让陈川给你联系方式,你联系他时提我的名义好了,即便他不来你公司,也会倾尽全力帮你。”林宝珊意欲不明地又加了句:“他也是个可以信赖的人,你们目标一致。”
江旷连连感谢,却顿了顿说:“我已经是江家的一份子,让公司和家更好就是我的目标。”
林宝珊平静地看了他一会,然后说:“你上去吧,你父亲在书房,去跟他说会话,一会那些人就过来了。”
“那些人”是指二房和子女们,江旷点点头:“好,那我先上去了。”
作者有话说:
为避免有些读者的误会,还是解释下,书里的“大太太、二太太",并不是什么民国产物,二太太三太太都是有钱人的情妇,这个不难理解吧?现代社会也遍地都是,只不过有的藏着掖着,有的直接公开了。
至于书里各人的年龄,大致如下:江旷26,生母黎思46(已故)
江如故70左右,林宝珊68,大儿子江令绍46(已故)
老二江令辉38,江令言35,江令玮33,二太太周彤60
老一辈孩子生得早算历史原因,黎思生江旷早,后面会解释(也不重要吧)
第11章 “三太太”
江旷在三楼书房的门口停留了一小会,将脑中的思绪压了压,而后敲门,听到沉缓的一声“进来”,他推门,看到江如故正在写书法。
近年来江如故处理公事的时间越来越少,自从十年前大儿子在一场车祸中去世后,他遭受精神重创,从此感觉精力大不如前,逐渐将公司事务交由到二房的子女手中,尤其二房长子江令辉成为他的重点培养对象,江令辉也不负所望,将江氏的支柱产业——电讯电子公司“江帆集团”打造得井井有条,他不似江如故的铁腕手段和军人做派,但却更具商业眼光,江帆推出的系列电讯产品十分受年轻人欢迎,市场份额年年扩大。
二房大女儿江令言掌管江氏的酒店业和一家自创的公关公司,小儿子江令玮手中有一间自创的投资公司,三人的产业互不干涉,属于可以互相合作,但不会产生竞争的关系。
这也是江如故的家训,“争产夺嫡”的行为于他是不能容忍的,在长子还在世时,就将几个子女掌管的行业、公司、职位及股权做了明确限定,后来只剩二房子女,又重新做了调整,可保家族内部相安无事。
至于现在这位陡然出现的变数——江旷,江如故也依然沿袭这条家训,让他在江令辉的公司历练,学一些商业管理手段,也分出少量股份,但并不会让他真的介入企业,而是让他另辟战场。
江旷提出进军影视业,江如故并未问他原因,而是让他做出详细的计划书,就像一个创业者要去拿风投一样,写明自己的全部规划和预期目标,而后江如故和江令辉都看过,再进入筹备阶段。
距离江旷在母亲的葬礼上被江如故带走,到如今,是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三年多,足够让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
他走到书桌旁,带着恭敬的神色,叫了声:“爸。”
江如故抬头看了看他,点了点头,手中挥毫不断,一气呵成写成一幅字,而后凝神端详。
江旷看到江如故写的是“不妄语”,于是说:“曾国藩有云,立身以不妄语为本,爸是在说希望我们谨言慎行?”
江如故看了他好一会,说:“有时候我觉得你像一个人,天资聪慧,文人习性。”
“爸在说谁?我认识吗?”江旷问。
江如故顿了顿,摇头说:“不,你不认识。”他把刚写的字揉成一团扔到纸篓:“没写好,我是个武人出身,搞不来这些笔墨东西,算了。”
他拿起桌角的烟斗,已经搁了有一会,烟丝快灭了,江旷拿出打火机凑到近前帮着重新点火,江如故深吸一口,问道:“你手上那个电影项目快要要开拍了吧?”
江旷点头:“导演和制片人已经敲定,多亏了爸和二哥,要不然大导演不可能跟我这种新人新公司合作。”
江如故不以为意:“互惠互利而已,搞艺术的人也要吃饭,喻也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自己的公司入不敷出,如果不是他们家老爷子求到我,我也不会找人操作把他这个烂摊子转手,他的确是该给点回馈。”
“所以跟关平山再次合作也是您和二哥这次帮他的条件?”江旷问。
江如故冷哼一声:“如果没有关平山,喻也的电影就是个无底洞,关平山可以拴住他。”
江旷不得不感慨,江如故都快70了,仍然眼明手亮,头脑清晰,虽然看起来跟电影圈毫无关联,然而人一旦到了某个位置,看起来毫无关联的各种资源都可以随时联动,这是江旷在三年前的人生里根本无法体会的事情。
无论他对这位父亲的感受有多复杂,都仍然承认跟在他身边学到了许多。
江旷没料到江如故猝不及防地问:“最近还喝酒吗?”
他赶紧摇头:“已经戒了,您说过,喝酒误事。”
江如故点头:“你也不小了,眼看就快三十,要做事情的人,不能放纵自己,不妄语,不纵情,是做人的基本守则。”
“是。”
“你母亲常年酗酒,你这一身不好的习气都受她影响,我很早就想将你接过来,但她那个性子……”江如故突然提到黎思,江旷不想对母亲发表任何置评,好在江如故也不想多讲,叹了口气:“算了,不说她了。”
江旷却不由自主想起母亲黎思葬礼的那天,雨下得很大,他一直知道母亲的身份敏感,见不得人,但到这一刻,还是希望可以在现场见到那个应该出现的人。
在此之前,他只寥寥地见过几次,最早一次他还很小,家里出现一个英武的陌生男人,比黎思要大上许多,俯身和缓地看着他,摸他的头,让他叫他“爸爸”。